向记忆道歉-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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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手不停地比划,后来就指着我。报道组的人就跑过来了。
“解放军同志,请你谈谈这次出海的心得体会。”
我说:“毛主席教导我们,妇女能顶半边天。现在我们可以出海了。”还说了什么,忘了。反正都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话。
第二天报纸就出来了:一张阿梅的照片,还有一篇报道。没有我,阿梅的爷爷大发脾气。
“妖寿啊!”他说:“自己出海了革命了,还要说我封建迷信。我是支前模范呢。”阿爷气得跑到坟地里去了。那里埋着阿梅的阿爸。
坟地在原来的关帝庙下头,关帝庙原先是渔民出海祭祀的。现在早就关了。
坟堆一排排的,全都朝着海。阿梅被阿爷拉到坟地里。
“知道这里面是什么?”阿爷说。
“知道。”
“是什么?”“阿爸的衣服。”
“人呢?”
“海里面。”“这里几百个人都在海里面啊。谁回来了?空空的。”阿爷搓着鼻子:“这都空空的。”我傻站着。几百个坟头,里面空空的,只有衣服。阿爷扔下我们走了。
“我阿爸出海碰到台风,船翻了。机帆船都开不动了。浪比船还高,风停了,只有板子飘回来。我们这里都是这样的,人没有了,就埋衣服。”阿梅划了一圈坟地:“都是的。好多我都认得。”
“你阿妈呢?”
“不知道。反正跟别人走了,我一生下来她就走了。我是吃鱼长大的。”
阿梅手里抓着一只海螺,淡黄。边上油油的。
海的女儿……阿梅(3)
“你知道我阿爸叫什么名字?阿螺。就是这个东西。”阿梅把海螺放到我耳边上:“你听听。什么响。”一种哗哗的沙沙的声音,远远的,钻耳朵。
“这是海的声音,海螺在想海。我们出海的时候,要吹它的。就会风平浪静。”
阿梅对着坟头说:“我就是要出海,拼命了,也要。”
阿梅写了决心书,生产队里又有几个女孩子跟着阿梅出海了。出海前,县里还来放了一场电影。是中央新闻电影纪录片厂拍的,一部反映女同志能干的电影。有一个广东的女电工上到高压线上带电作业,抓着高压线很豪迈的样子。阿梅说:“她太厉害了。”
阿梅没有回来。
海上风平浪静。阿梅到船尾拉着另一个女孩子小便。手滑。女孩子往下坠。阿梅推了她一把,自己掉下去了。就看着阿梅沉到浪花里去,没有一点声音。
报道组的人又来了,他们写道:阿梅在牺牲前高呼:不要管我,要抓革命促生产。阿梅的阿爷站在家门口问我:“解放军,你怕不怕出海。”
我不敢说。
“你怕不怕?”阿爷跺着脚。手里的烟杆“咣”地敲到我的帽沿上。
“怕的。”我朝阿爷看。“阿梅也怕的。”阿爷坐在门边上:“我知道的,她怕。”眼睛就一点点红起来:“难为情啊,解放军。”阿梅的衣服埋在她阿爸身边,面朝大海。阿梅是几百个回不来的渔民中,惟一的女人。听老乡说:“晚上的时候,这里都是鬼。那些回不了家的鬼,都在这里听大海哭。”
阿梅的“梅”,不是梅花,是三角梅。一种开出三瓣花瓣,只能在热带生长的花。她的家门口的三角梅长得很粗很高。两种颜色:一种粉的,一种玫红的。阿梅说她喜欢玫红的。
回杭州的时候,我带了一盆三角梅。天太冷了,三角梅冻死了。
抗美:我没法死心踏地(1)
抗美像个吉普赛女郎似的。那时候正好都在看《叶赛妮亚》和《巴黎圣母院》,男兵们给她一个外号:吉普赛。简称:老塞。
老赛上班的时候,从来不戴帽子。军帽抓在手里,头发长长的卷卷的,自然卷,还是棕色的。走起路来,一耸一耸,免子一样在肩膀上跳着。
院务处一个小当兵的没见过世面,说:“这种不是咱中国的。外国种哩。”
院务处的张助理就骂:“你妈才是外国种,你妈汉朝的时候一定是波斯过来的。”
小当兵的听不懂,说:“我是陕西人。”
张助理乐了:“西安那个地方波斯人多了去了,不过我看你怎么也是猩猩。”
小当兵的鼻子朝天,灰溜溜的。
张助理,最近老趴在窗台上看楼下的路。抗美天天从那里走,他伸着头,唉声叹气:“美人如月在云端。”张助理是正经陆军学院毕业的,有文化,一手好文章,医院的行政工作总结都是他泡制的。现在,他伸长脖子,看路上的月亮。
抗美知道楼上有人喊她月亮,她懒得抬头。
抗美,我的邻居。分宿舍到了她这儿,留单了,一个人一间。
房间除了绿军被,全白。抗美在屋里走动,就看着她的卷发在白中间晃。还有那张脸,小麦色。抗美就是雪地里的一卷麦子。
抗美是药房的,管小动物的药理实验。
动物实验室在走廊最里头。还没靠近就闻到一股味道,甜甜的,齁嗓子。一大排铁丝笼子,积木一样。小白鼠一窝窝住着,粉粉的耳朵和尾巴,一身软软的白毛,眼睛石榴籽似的。那都是刚搬进的。长住的就惨了。
抗美的事就是往小白鼠身上种肿瘤,然后天天哺食。然后一组给抗肿瘤药,一组不给药。看药起不起作用。
给药的、不给药的背上肚子上都长着小包。奇形怪状,大得走不动了,就趴,趴不住了,就赖。再后来,硬了。隔几天就会有一批小白鼠收起来,让卫生员拿到锅炉房烧了。
抗美一接手,小白鼠都土葬了。她用纸盒装好,带到后山,挖坑埋了。那块地方,没人敢去。全是肿瘤小白鼠的地盘。院务处接到抗议:“谁知道肿瘤细胞会不会跑到别的地方去?下雨的时候,说不定还流到水库里呢!”医务处主任说,很生气。医院后山外头就是水库,我们的饮用水源。
张助理就是这个时候迷上抗美了。
“你的心情我理解,动物是人类的朋友。他们为人类牺牲了。我们理应厚待,可是火葬也一样啊?”张助理就那么耸着肩,差不多是很马屁地看着抗美。
抗美不吭声,她用红绸一只只包上小白鼠。她从来不象别人那样手镊子夹,她用手。小白鼠放进盒子,然后到锅炉房,看着盒子烧光。烧锅炉的老刘师傅就陪着。
“这孩子遭罪。”他说的是小白鼠。他向抗美要了两只小白鼠给孩子玩,都成了寿星了。
抗美对我说:“每次打针都难受的不行。”
抗美用的是一毫升的注射器,那种蓝色的,平常用来注射疫苗,做皮试的。她就戴着大口罩,两只压在口罩上的眼睛眯着,注射器针头往小白鼠肚子上一捅。捅一个,小家伙就扭一下。抗美就闭一下眼。
“你不能同主任说,换一个地方干啊?”我说。
“回药房配药?打死也不回去。”药房里有人拼命追抗美。为她吃过五十片安定,差点完蛋。我记得那家伙,又是洗胃又是输液,醒过来的时候“依依”地哭。五大三粗的人,哭声就在鼻子里进出。
现在又碰上张助理了。特务一样跟踪。
“他们干嘛老盯着我?我有什么地方好啦?”抗美躺在床上。
“不知道。”我说:“可能他们就喜欢你不理他们的样子?”
“恨死了。”抗美坐起来。“我还不如看那些小白鼠呢。”
抗美会对着小白鼠说话。她藏了几只对照组的小白鼠,没种肿瘤。角落里呆着。每天喂米糖、苹果。小家伙都得了肥胖症,好玩。我下了班也跑来鼓捣这几个小胖家伙。
抗美:我没法死心踏地(2)
“你们都认识她了。噢?对不对?”抗美问小白鼠。伸出手指头点点小白鼠的头。我盯着小白鼠。它们没表情。
“它们一定是嗅出我的气味了。老鼠还能干什么?”
“胡说。它们是有记忆的,有表情的。”抗美很生气。她生气的时候,麦子就飞起来,空气里就是麦子的颜色。
范医生发现了这几只小白鼠。大喜:“嗨,这几只怎么没变化啊?”他把手伸进笼子里,揪住一只小白鼠的尾巴。拎起来,捏肚子,捏沙袋一样:“没有肿块啊。”范医生抓走了几只。
抗美跟在后头:“你想干什么?”
“解剖啊,看看里面有没有变化。这是好事啊,你是不是用了大蒜注射液了?”医院里的肿瘤攻关小组正忙着同药房一起做实验,用大蒜注射液杀癌细胞。
范医生把小白鼠放在实验室的大板上,劈里叭啦,套上手套。一剪子下去。小白鼠开膛破肚,没有肿块。
范医生一丢剪刀。血乎乎的手指头地小白鼠肚子里绕来绕去。嗨地叫起来:“好啊,看来管用啊。还得多做几个对照组。”朝肿瘤科跑得急。
抗美哇地一声,蹲在外头吐了。她站不起来,头发上全是眼泪。
张助理鬼一样浮出来了。两手夹着抗美的腰。
“你干什么?你干嘛?”抗美跪着,头发拖把一样在地上乱拖一气。
“我们别在这里,影响不好。我们外头说话。你是个军人,要注意影响。”张助理说。抱着抗美。脸上幸福死了。
抗美就赖在张助理肩膀上。像件披在张助理身上的衣服。
抗美结婚了,电闪雷鸣啊。从小白鼠上手术台到结婚,一个月不到。全院的男兵们,已婚和未婚的。洪水一样怒起来。
“这个狗日的,鬼心眼多啊。”药房主任长吁短叹:“那么冷的一个人,一把就让人捞走了。”
“作风肯定不好。”范医生说:“一定是纸包不住火了。这个张助理。闷老虎会咬人啊。”
“你有病啊?”我问抗美:“凭什么啊。”我在抗美的屋子里乱窜。气不过,鞋子在她的白墙划了好几道:“让你结婚去,狗爪子伸那么长。王八蛋。”
“你骂谁?”抗美躺着问。
“骂你老头。”
“骂好了,我不心疼。”她笑起来。从宣布结婚到现在,抗美还没笑过呢。
抗美把头发剪了,落了一地的麦穗。留下的短发帽子一扣都看不到了。张助理跟在后头嘀咕:“照了相再剪嘛。”他特意找军区文化部的同学要了一卷彩胶。那时候,彩胶差不多就是珍稀物种了。“哪都找不到你这样的秀发啊。”
恶心啊。还“秀发啊”。我都要吐了,完了。我们最美丽的麦田让日本鬼子烧了。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宁。她很愤怒地看着我:“你就不该让姓范的把小白鼠弄走。”宁伤心地说:“我一想到抗美跟这种狗人躺在一张床上就受不了。气死我了,搞不好没多久还要给她接产呢。”
总的感觉就是部落里最美丽的酋长让别人抢了。
抗美回来了,发了喜糖。一间宿舍里一包,每包十颗。头发还是塞在帽子里。从家里走到动物实验室,从来没看到张助理同她在一起。
风声是从药房主任那里传出来的。
张助理同别人说:“这个女人冷得象冰一样,碰碰都不行。”说这话的时候,他鼻青脸肿的。
“她打你啦?”药房主任说。
“打是轻的,她一看到我就说胡话。我吓得啥也干不成。”
“啥叫啥也干不成。”
“那还有啥?”
药房主任大悟。捶胸跺足:“中看不中用啊。”谁中看?谁不中用?不知道。
我蹲在实验室。磨叽了好久。哼哼着:“你怎么啦?”
“什么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