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古意-第1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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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崇简口中发苦,比起打一顿板子的皮肉之苦,他最怕的倒是让李成器误会。他满眼委屈地望了李成器与皇帝一眼,见李成器低着头,半边侧脸神情冷淡,皇帝却是满眼悲悯与疲惫。那目光直如把带倒刺的刀在他心中慢慢搅动,疼得他连气也喘不上来。他迟疑一阵,终是思及舅舅对自己的疼爱处,心中暗暗道:表哥那边过后总可以慢慢解释,若是我受些折辱可稍解舅舅为难,也算为他分忧了。他想明白此节,深深吸了口气,叩首道:“花奴明白,花奴愿领责罚。”
他不愿那些内侍来拉自己,便站起身来自己走到刑床前俯身下去。只觉这木头从外间搬进来,犹带着森森寒意,只冷得他浑身一颤。他伏得低了,侧目望去,见李成器垂于身侧的袖口在微微颤抖,心中也不知是悲是喜,闭上双目想:他终究还是担心我的。却不知为何,一思及此,鼻子便觉得有些酸楚。
皇帝待薛崇简趴下,心中尚犹豫不定,他不忍真伤了薛崇简,却也不能让李隆基过于埋怨他偏袒太平一家,沉吟了片刻,终于权衡出一个数字道:“照家法的规矩,杖三十。”
那几个内侍终于得了皇帝一句明白话,便上来三人,两个按住薛崇简双臂双肩,一个为他宽衣。薛崇简今日是从官署中匆匆赶来,还穿着千牛卫将军的常服,本朝无论家法国法,皆不能穿着官服受责。那内侍先解去他腰间玉带,薛崇简的官职虽是四品,但封爵却是郡王,因此无论官服颜色与腰间玉带,皆按照郡王的规制。这条带子上缀十八块和田玉带板,分别雕琢着姿态各异的麒麟,两侧各缀着鱼带与香囊。薛崇简见那内侍将恭恭敬敬捧着他的腰带,似是一件了不得的物事,心中涩然一笑,他便做了郡王又怎样,还不是要被人按着打板子。
那内侍小心将他玉带放在一旁,这才解开他腰下系带,为他将身上紫袍与头上幞头皆脱了,又伸手进去解开他夹裤与中衣的带子。薛崇简早羞得满脸通红,只得低头紧紧闭着眼睛,因他羞耻中身子紧紧贴着刑床,那内侍费了些劲儿,才将他累累赘赘的两层裤子都退到了膝弯处,总算舒了口气,走到下方去将薛崇简的双足按牢。
殿中虽然生了火盆与熏笼,但在这残冬之际,仍然十分寒冷,薛崇简只觉那寒冷如千万根细细小针,刺得臀腿上又麻又痛。他方才一心只想着表哥是否会误会自己,一时还顾不得去细思受责的痛楚,现在被几个内侍牢牢压制于这刑具之上,心跳才骤然快了起来。更兼那冰冷的木头贴在他小腹与腿上,十分难受,寒冷配合着惧意,在肌肤血液中肆意游走,他终是忍不住,挣扎着扭动了一下身子,想要稍稍离开那冰冷的刑床一些。
李成器虽是刻意冷着脸站在一边,但眼见便要加刑,终是忍不住转头去望。那两团堆雪一般的臀丘,兀自不肯老实,时不时扭动拱起一下。薛崇简这般光着屁股科头趴着,在刑床上只顾乱动,让李成器想起许多幼年事来,心下又酸又痛,含着泪又将脸偏转过去。
那几个内侍得了皇帝的旨意,也就不再等候,看薛崇简已经被按停当了,两个人便执着竹板在他身两侧站定,右边那人照例打下第一板。薛崇简但听一声脆响,臀上便是一片锐利如万针攒刺的痛楚散开,原本还在寒冷中瑟瑟颤抖的肌肤,又转作了烈火烧灼的煎熬,却将那颤抖催逼得更加厉害了。他听得那板子下来的风声,似乎也不甚大,心中多少还存着一丝指望,皇帝和表哥都是疼自己的,无论他们稍加暗示,这些掌刑的人都该心领神会手下留情才对。不料第一板就打得如此劲道十分,他身子向上一挺,险些喊叫出来。待那一板打过,薛崇简用力抽了一口冷气,也不知是臀上伤处太疼,还是他渺茫的希望被砸碎太过彻底,他但觉眼眶狠狠一酸,望着地上的红氍毹,便有些晃动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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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七十五、楼前相望不相知(下) 。。。
那两个掌板内侍的因未得皇帝明示,也不敢私自徇情,便照着往日行杖的规矩,一板一眼打下去。那宽宽竹板虽然不伤筋骨,皮肉上痛楚却丝毫不亚于荆杖,不过三板子下去,薛崇简臀上尽数被绯色笞痕覆盖,便如一片流霞忽然投射于白雪之上,看去倒还不甚酷烈,薛崇简却已痛得额上冒汗。他心中又是惊怕又是诧异,难道真是许久不曾真正挨过打,将身子养得娇贵了?再思及半年前表哥的那顿戒尺,才知道那真是鸾帐内的慰意调情,温和到了宠溺的程度,只因为那时还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奋力转头去看李成器,却仍是只看到一个冷淡的背影,他现在已不敢奢望李成器为自己求情,他只想在自己很冷、很疼的时候,那个背影能为他回一次头,流露出一些关切与不忍就好。
又打了五六下,旧的笞痕被新的再三覆盖,一片片浅浅的僵痕已在肌肤上肿起,那皮肉也渐渐转作了通红之色。薛崇简疼得浑身乱抖,他想起多年前母亲用竹板责打他,印象中那一通急如雨点的笞打虽然痛极,却也片刻就打完,比起现在这不疾不徐、层次分明的责打,似乎还要好过很多。他忽又想到那次二十余下竹板,就打得他皮破血流了,也不知今日这三十下过去,会是个什么样子?他又是痛楚又是心慌时,臀峰上恰又吃一记,更觉得那竹板上装了钢针一般,一板子下去便能撕起自己一层血肉来,实在忍无可忍,啊得一声痛呼,两行泪水迸了出来。
他不是畏惧责打,他这一生受的责打,大多是为了这个人。可是他从未有一次,挨打挨得如此委屈,如此窝囊,仅仅因为李隆基的一句话,表哥便对他如此冷淡,他在这苦痛中寻找不到一点点可以支撑自己的勇气。
望着那个人垂下的袍袖,薛崇简只觉这痛楚他一下也忍耐不得了,只盼这些人能赶紧放开了自己,赶紧让自己跟表哥说个明白,哪怕记下来数目,过后再加倍打了都行。他是如此焦灼,一想到李成器此时可能仍在责怪自己,对自己恼怒失望,他只觉就是天塌了下来,将他砸得粉身碎骨了,他也要先让李成器懂得,自己是清白的。世人可以诋毁他,哪怕酷刑相加,但他与表哥的相思与相知,容不得任何人玷污。
薛崇简心中被这焦灼堵得透不过气,只觉再不说话,自己纵不痛死,也要活活闷死了,便顾不得许多,开口喊道:“表哥!不是我做的!哎呦!你听我说……哎呦!你让他们先别打!哎呦!表哥你救救我!”他一边哽咽说话,一边被打得惨叫不止,身子也再不肯老实趴着,奋力挣扎起来。
李成器终于忍不住回过头来,见薛崇简一张俊美脸庞胀得通红,那几成透明的肌肤上一行是泪,一行是汗,竟是痛楚之极。他心下也是又惊又痛,以为那些内侍下手过于沉重,不过才十来下板子,就打得薛崇简如此难忍。他背薛崇简喊得心如刀割,几乎忍不住就要说话,却猛然思及,纵然是内侍们得了三弟的吩咐,刻意打得重些,自己也是不能干预的。他双手在袖中狠狠攥成拳,忍着眼眶中的酸热,转过头去低声吩咐:“你们把人按好了。”旁边报数那内侍见薛崇简只管在刑床上跳腾不止,几次险些要掉下来,连忙上前帮忙压住他腰身。
薛崇简在剧痛中只盼来李成器这么一句话,随即换来的是身上千钧一般的重压,那些人的手和着不断笞落的板子,几欲将他拍碎、碾碎在这木床上。他在痛楚中灰心至极,泪水如走线般滚落,忽然那板子又打在了臀腿相接之处,心里如同被烧红的针挑断了一条血脉,反倒被泪水堵住了喉咙,连喊也喊不出来了。
皇帝听得薛崇简乱喊乱哭了一阵,正自焦急担忧,却忽然不闻他出声了,不由吓了一跳,惊异不定的目光随着那竹杖落下,见薛崇简臀上已尽成紫红之色,且是肿得发亮,与大腿上白皙的肌肤比较起来,确实有些有些惊心。他原以为竹板比荆木杖质地轻许多,三十下薛崇简应当还挨得住,未料到这寻常家法也如此厉害,才二十下便隐隐有皮破血流之忧。皇帝焦急之下忙向那场下丢个眼色,那报数的内侍会意,轻轻用靴子一碰旁边掌板的人,两人手腕立时收住,声音虽仍是清脆,却按住了一半力道,是以最后十下打完,好歹是未曾出血。
按着薛崇简的内侍退开,皇帝见薛崇简却软软垂着手臂,既不动弹也不抬头,皇帝喊了一声:“花奴。”却不闻他答话,皇帝大惊下也顾不得身份,竟亲自起身下阶来,俯身握住薛崇简双肩,又唤一声:“花奴。”
薛崇简这才慢慢抬起头来,皇帝和李成器都是一愣,只这一抬头间,两行泪水便又从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慢慢滑落,仿佛花上一滴朝露,并无晨风催动,只因不堪重负,便毫无征兆地落下。那张脸儿已被泪水汗水浸透,褪去了方才的通红,反倒显出一片令人忧心的白,便如从泉水里捞出来的一块和阗软玉,泠泠泛着水光。他仍是死死咬着下唇,不时微微抽搐一下,不知是要忍住哽咽还是要忍住痛楚。皇帝见那双眼睛里还残存着痛楚与恐惧,心中万分歉疚,忽然觉得自己此番处置十分残忍,他小心竟薛崇简裤子掩上,薛崇简虽未呻吟,身子又是一颤。皇帝忙道:“痛得厉害?”
薛崇简又向李成器望去,见他也转过了身,且是向自己走上了两步,神色中满是痛惜。薛崇简暗暗松了口气,只觉臀上虽仍是疼得厉害,到底因为这两人的关切,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了,他慢慢将咬着下唇的牙齿放开,勉力向皇帝挤出一丝微笑,喘着气道:“不要紧。”皇帝心中一酸,轻轻拍拍薛崇简的肩膀,又为他拭去鬓边汗水,想要说些抚慰他的话,终究碍于殿上有人,稍停了一刻才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
皇帝对李成器道:“你带了花奴回去,传太医给他看看伤,这顿板子打过,此事就算作罢,你不要责怪他。”李成器忙躬身答道:“是。”皇帝命内侍为薛崇简备了一辆暖和的牛车,薛崇简两腿行走不得,被人负上车去。他脸上泪痕未干,低声叫道:“表哥。”李成器心中纵然有气,也被他方才那两包泪水浸得酸软了,叹了口气,也上得车来。薛崇简受了半日的痛楚委屈,在偎到李成器的身子时,终于松弛下来,他一伸手臂环住李成器的腰身,哽咽哭道:“表哥,我疼。”李成器怔了怔,本拟质问薛崇简的言辞竟一句也说不出,黑暗中只有那个哀戚的声音在向他求恳,唤他表哥,说他很疼。
他想,曾经也是在这黑暗的车中,花奴忍着自身的伤痛救他脱离苦海,那么就让他们在这黑暗中躲藏一次吧。只当他们身上都没有那王爵的镣铐,只当外间发生的一切,均与他们无关。李成器缓缓张开双臂,把那个仍在抽噎中微微发抖的身子揽入怀中。
李成器一路不语,只是搂着薛崇简,牛车刚行至宫门处,忽然听见有人车下道:“宋王殿下在车中么”却是高力士的声音。李成器忙应道:“是我。”高力士道:“郎君相邀一语。”薛崇简听到李隆基便厌烦不堪,环着李成器的手臂紧了一紧,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