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火的天堂 1046-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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豌豆花和光宗光美三姐弟,是在玉兰婚后一个月,才从阿婆那儿搬到鲁家去的。那 时,豌豆花六岁,光宗四岁,光美才三岁。
那天,是豌豆花第一次见到鲁森尧。
豌豆花永远忘不掉那一天。事先,阿婆已经对她叮嘱了一大堆话:“到了那边要听 话啊,你是姐姐,要照顾着弟弟妹妹啊,听说你新阿爸脾气不太好,你要懂事啊,别让 你妈伤心啊,家里的事要帮着做啊,不要招人家生气啊,管着弟弟妹妹别闯祸啊……”
她那天穿了自己最好的一身衣服,是玉兰和阿婆合作缝制的。那是初冬的季节,天 气不知道怎么那么冷,她穿的是红色小花的棉布衣服和棉布裤子,弟弟妹妹也打扮得干 干净净。玉兰亲自回乡下来带他们三个去镇上,豌豆花只觉得妈妈瘦了,眼睛里一直雾 蒙蒙的,抿着嘴角不大说话。不过,自从父亲死后,玉兰就常常是这样了。她悄悄伸手 握住玉兰的手,玉兰似乎吃了一惊似的看着她,眼睛里的雾气更重了。进入鲁家之前, 玉兰才对她说了一句话:“见到他,要叫爸鞍啊!”
豌豆花心中一紧,不知怎么就打了个寒战。叫爸鞍?她小心眼里有点儿乱,她心目 里只有一个爸鞍,那个把她当小公主股宠着爱着的杨腾!
她终于被带到鲁森尧面前了。她还记得,当时她左手牵着光宗,右手牵着光美,三 个人排排队似的一列站着,在她面前,耸立着一个高大的巨人,她只看到那绑着条宽皮 带的粗大腰身和灰色长裤管。她顺着裤管抬起头来,立刻接触到一对锐利的眼光,那眼 光冷静的、深沉的、严苛的盯着她,一瞬也不瞬,那眼皮好象不会眨似的,竟看得她浑 身发起毛来。
玉兰在后面推着她,轻声说:“叫爸鞍呀!豌豆花,叫爸鞍呀!”
她嗫嚅着,叫不出口。
于是,玉兰又去推光宗和光美:“叫爸鞍呀!叫爸鞍呀!”
四岁半的光宗,脾气生来就有些倔强,他遗传了杨腾固执的那一面,仰着头,他打 量着鲁森尧,摇了摇他的小脑袋。
“不,”他清清楚楚的说:“他不是爸鞍!”
鲁森尧仍然死盯着豌豆花在看,听到光宗的话,他蓦的掉头去看光宗,嘴里发出一 声震耳欲聋的大吼:“啊哈!你这个小杂职!”他伸手就去抓光宗。
豌豆花吓了好大一跳,看到鲁森尧伸手,她以为弟弟要挨揍了。立刻,她想也没想, 就和身扑了过去,用身子遮住了弟弟,张着手臂,急促的喊:“不许打弟弟!不许打弟 弟!”
“啊哈!”鲁森尧再大叫了一声,手指钳住了豌豆花那细嫩的胳膊,他把她整个人拎 了起来,一把放在五金店的柜台上。豌豆花牙齿有些打颤,只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个童话 故事里吃人的巨兽。她睁大眼睛,惊愕的瞪着他,那大眼睛黑白分明,眸子里带着种无 言的谴责与抗拒。鲁森尧把她从上到下的打量着,鼻子里哼呀哼的出着气。突然间,他 掉过头去,对玉兰冷冷的、尖刻的说:“这就是豌豆花啊!你真有本领,连不是自己生 的小杂职,也给带回来了!我看啊,这孩子长得还满象样,说不定可以卖几个钱……”
“不行!”玉兰紧张的叫,跑过去握住豌豆花的手。“你放掉她!她是我女儿,我是 怎么也不跟她分开的!”
“你女儿?哈构构构!”鲁森尧用手捏住了玉兰的下巴,捏紧她,捏得玉兰嘬起了嘴, 疼得直往里面吸气。“你的过去我早打听得清清楚楚了!你女儿?哈构构构!你去照照镜 子,你还生不出这样的女儿呢……”
豌豆花眼看玉兰被欺侮,她又惊又怒又痛了,她大声叫了起来:“放开我妈妈!你 这个坏人!你这个坏人!你这个坏人!”
一时间,阿婆叮嘱的话完全忘到九霄云外了。同时,她看到泪水从玉兰眼中涌了出 来,那被掐住的面颊整个凹进去了。她更急更痛了,再也没有思想的余地,她就近抓住 了鲁森尧那铁腕似的胳膊,又摇又扯,叫着:“不许打妈妈!不许打妈妈!”
“啊哈!”鲁森尧又“啊哈”起来。在以后的岁月中,豌豆花才发现这“啊哈”,两个 字是暴风雨前的雷响,而在鲁家,暴风雨是一天可以发生许许多多次的。“你这个鬼丫 头,你居然敢跟我用不许两个装!我就打你妈,你能怎么样?你敢怎么样?”
说着,他毫不犹豫的,劈手就给了玉兰一个重重的耳光。
光美吓得大哭起来了。
豌豆花无法思想了。从小,她在悲剧中成长,但,也在“爱”中成长。她的世界里从 没有鲁森尧这种人物。她昏乱而惊恐,小小的心脏,因刺激和悲痛而狂跳着。然后,她 毫不思索的,俯下头去……因为她正高坐在柜台上,鲁森尧的手就在她的脸旁边……她 张开嘴,忽然间就用力对鲁森尧的手背一口咬下去,她小小的牙齿尖利的咬着那粗糙的 皮肤,由于嘴太小,她只咬起一小撮肌肤,也因此,这一咬竟相当有力。
鲁森尧是大怒特怒了。他低吼了一声,抽出手来,用手背重重的对豌豆花挥过去, 豌豆花从柜台上直摔到地上来了,膝盖撞在水泥地上,手撑在地上时,又被一根铁钉刺 伤了手掌,她摔得七荤八素。耳中只听到光美吓得杀鸡般的尖声大哭大叫。而小光宗开 始发蛮了,他用脑袋对鲁森尧撞了过去,嘴里学着姐姐的句子,哭着叫:“你这个坏人! 你这个坏人!你这个坏人!”
一时间,室内又是哭声,又是叫声,又是鲁森尧的怒骂声,简直乱成了一团,有些 人围在店门口来看热闹了。鲁森尧的目标又移向了小光宗,他抓起他的小身子,就想向 水泥地上摔,玉兰吓坏了,她哭着扑过去抢救,死命抱住了鲁森尧,哭泣着喊:“你打 我吧!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孩子都小呀!他们不懂呀!你打我吧!打我吧!”
鲁森尧用脚对玉兰踹过去,玉兰跌在地上了。同时,鲁森尧也显然闹累了,把小光 宗推倒在玉兰身上,他粗声的吼着叫着:“把他们统统给我关到后面院子里去,别让我 看到他们!我鲁森尧倒了十八辈子霉,讨个老婆还带着三个讨债鬼!把他们带走!带走!”
“是!是!”玉兰连声答着,从地上爬起来,抱起小的,又扶起大的,再拖起豌豆花。 “我们到后面去!我们到后面去!”
“让他们在后院里跪着!不许吃晚饭!”鲁森尧再吼:“你!玉兰!”
玉兰慌忙站住。
“你给我好好弄顿晚饭,到对面去买两瓶酒来!不要把你的私房钱藏在床底下!这 几个小鬼,今天饶了你们,明天不给我乖乖的,我剥了你们的皮!”
玉兰慌慌张排的带着三个孩子,到屋子后面去了。
鲁家的房子,前面是店面,后面有两间小小的卧房,一间搭出来的厨房和厕所。玉 兰早已把一间卧房收拾好,放了张上下铺给豌豆花姐妹睡,又放了张小床给光宗睡,室 内就再无空隙了。但是,这第一天的见面后,玉兰硬是不敢让孩子回房间,而把他们三 个都关在厨房外的小水泥院子里。她只悄悄的对豌豆花说了句:“带着弟弟妹妹,让他 们别哭。我去做晚饭,等他吃饱了,喝醉了睡了,就没事了。豌豆花,啊?”她祈求似的 看着豌豆花。
豌豆花含泪点点头。
于是,他们姐弟三个被关在小院里。那是冬天,寒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说不出有 多冷。豌豆花找了个背风的屋檐下,坐在地上,她左边挽着光宗,右边挽着光美。把他 们两个都紧揽在怀里,让自己的体温来温热弟妹们的身子。玉兰抽空跑出来过一次,拿 了条破旧的棉被,把他们三个都盖住,对豌豆花匆匆叮咛:“别让他们睡着,在这风口 里,睡着了一定生病!”
可是,光美已经抽抽噎噎的快睡着了。
于是,豌豆花只得摇着光美,低档的说:“别睡,光美,姐姐讲故事给你们听。”
“讲王子杀魔鬼的故事。”光宗说。
“好的,讲王子杀魔鬼的故事。”豌豆花应着,心里可一点谱都没有,爸爸说过三只 小熊的故事,说过小红帽的故事,说过狼外婆的故事,说过司马光砸水缸救小朋友的故 事……
就没说过什么王子杀魔鬼的故事,只有王子救公主的故事,什么睡美人,什么白雪 公主之类的。但是,她必须诌一个王子杀魔鬼的故事。于是,她说:“从前,有一个王 子,名字叫杨光宗,他有个妹妹,名字叫杨光美……”
“他还有个姐姐,名字叫豌豆花。”光宗聪明的接了一句。
“是的,他还有个姐姐,名字叫豌豆花……”她应着,不知怎的,喉咙里就哽塞起来 了,鼻子里也酸酸的。一阵风过,小院外的一棵大树,飘下好多落叶来,落了光美满身 满头,她细心的摘掉妹妹头发上的落叶,冷得打寒颤,光美的鼻尖都冻红了。她把弟妹 们更搂紧了一点,用棉被紧裹着,仍然冷得脚趾都发麻了。“那个王子很勇敢,可是,他 有天迷了路,找不到家了……”
“不是,”光宗说:“是他爸爸被大石头压死了。”
豌豆花的故事说不下去了。她拥着光宗的头,泪珠滴在光宗的黑发上。
那天……一直到黑夜,他们这三个小姐弟就这样蜷缩在鲁家的后院里吹冷风。前面 屋里,不住传来鲁森尧那大嗓门的呼来喝去声,敲打碗盘声,骂人骂神骂命运骂玉兰的 声音。
最后,他开始唱起怪腔怪调的歌来,这种歌是豌豆花从没有听过的。她在以后,才 知道那种歌名叫“平剧”,鲁森尧唱的是“秦琼卖马”。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前面屋里终于安静了。
玉兰匆匆的跑出来,把冻僵了的三姐弟弄回屋里,先在厨房中喂饱了他们。豌豆花 帮着玉兰喂妹妹,光美只是摇头晃脑的打瞌睡,一点胃口都没有。玉兰焦灼的摸她的额, 怕她生病。然后,给他们洗干净了手脸,把他们送到床上去睡。
光宗和光美都睡了之后,豌豆花仍然没有睡,因为玉兰发现她的膝盖和手心都受了 伤,血液凝固在那儿。她把豌豆花单独留在厨房里,弄好了两个小的,她折回到厨房里 来,用药棉细心的洗涤着豌豆花的伤口,孩子咬牙忍耐着,一声都不哼。凝固的血迹才 拭去,伤口又裂开,新的血又渗出来,玉兰很快的用红药水倒在那伤口上。豌豆花的背 脊挺了挺,从嘴里轻轻的吸口气。玉兰看了她一眼,不自禁的把她紧揽在怀中,眼眶湿 了起来。豌豆花也紧偎着玉兰,她轻声的、不解的问:“妈妈,我们一定要跟那个人一 起住吗?”
“是的。”
“为什么呢?”
玉兰咬咬嘴唇,想了想。
“命吧!”她说:“这就是命!”
豌豆花不懂什么叫“命”。但是,她后来一直记得这天的情形,记得自己走进鲁家, 就是噩运的开始。那夜,小光美一直睡不好,一直从恶梦中惊醒,豌豆花只得坐在她床 边,轻拍着她,学着玉兰低唱催眠曲:“婴仔婴婴困,一瞑大一寸,婴仔婴婴惜,一瞑 大一尺… ”
失火的天堂(1)蜿豆花 5豌豆花始终没叫过鲁森尧“爸爸”。非但她没叫,小光宗也不肯叫。只有幼小的光美, 才偶尔叫两声“阿爸”。不过,鲁森尧似乎从没在乎过这三姐弟对自己的称谓。他看他们, 就像看三只小野狗似的。闲来无事,就把他们抓过来骂一顿、打一顿,甚至用脚又踹又 踢又踩又跺的蹂躏一顿,喊他们“小杂种”,命令他们做许多工作,包括擦鞋子,擦五金, 擦桌子,擦柜台,甚至洗厕所… 当然,这些工作大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