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所躺過的那些床-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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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以前都在帮院方赚这种黑心钱?」
「这是医院的惯例,无论哪一家都一样。」
杨雅昕看著这个她自以为爱上的男人,感受到他心中的无情与无耻,霎时觉得难过起来。
「比起病人跟死神搏斗的那种恐惧,看见你现在的样子,只会让我感到悲哀而已。」
「在医院裡面做事,每个人都是这个样子的,只是妳不晓得而已。」
「我原本一直相信,也期待在这裡还有谁会真的对病人付出关怀和爱心,结果那种信赖和期待却在发出巨响之后崩溃了。」
「在这个世界上,或者是在这家医院裡,到处都有可怜又可悲的人,谁救或不救都一样。」
「我……」她难过地说:「原本快要被推入地狱的我,因为被这些病人点醒,所以我想要继续当护士,无论多麼辛苦,我也想要继续工作下去……我想我也是有那种力量的,不管是伤人或救人的力量……可是现在我决定要离开医院,要是家属準备控告院方的过失,我会主动连络他们。」
「小昕,有学问的人说,『你的光亮有一天将会消失无踪,萤火虫。』像我们这种萤烛之光,怎麼能跟医院对抗呢?」
「主任,死人不能跟医院对抗,那麼你的良心呢?不管怎麼样,好好品嚐死亡的份量吧,这种感觉将会烙印在你心裡,你永远也忘不了的!」
「要忘掉真的很容易,反正那些患者跟我们什麼关係也没有,只要再过个几年,妳就会对这种事情感到习惯了。」
习惯?
习惯病人在自己的手裡失去生命和希望吗?
医院裡的恐怖已经成为一个活生生的整体倾向,绝非个人如刘季庆或林澄奇之流所能控制,反而冷酷麻木,先利用了他们,然后摧毁了他们﹔这恐怖是巨大、吓人、噁心、滥杀、令人敬畏、完全真确的现实,并且蔑视和抗拒任何的道德范畴,値得惊恐、値得崇拜!
她看著刘季庆,怜悯地说:「或许我并不希望离开你,但是逼迫我离开的,就是你自己。要我说,你跟这家医院,纔是丧失人心的癌细胞!」
「小昕──」
「没资格活下去的应该是你们!贪心又冷酷无情的杀人兇手!不知耻又爱玩女人!」
「妳说得对,」刘季庆悲伤地承认,「习於漠视人命,只为了自己的生存而活著,因此所有的病人在我们的眼中,不过就是毫无价值的实验动物。但谁又是无罪的呢?」
「在我面前承认了,就没有罪了吗?」
「或许,在这所医院裡,我曾经让妳的心重新活过来,可是最后残杀妳的心的人,其实也是我。」
杨雅昕看著他,看著这个痛苦的中年男子,但是她不会流泪,不会为了过去而不断痛苦而自责不已,因为她没有愧对自己和良心。如果哭泣的话,是不是那些欢乐和悲伤的日子,就会让自己的心都失去一半呢?
「再见。」
她对著刘医师道别,也对著这所医院道别。
院中所有的角落,都遗留著那些病人的思念:嘆息、眷恋、失望、懊恼、怨恨、心有未甘……充满了幸福的生活消失了,所有的未来、希望和梦想,全都因此而破灭,瞬间转变为恐怖和绝望!
真相有程度上的分别,并不如表象所见。
难道,医院真的只是间巨大的坟场?
因著痛苦的泪水,使微笑如凋萎的花儿般常谢不开﹔她心中的悲伤已归於平静,如寂静迷雾中的森林。
人们在病房外都说些什麼话语呢?
他们永远有著无尽的问题。
啊,那又该怎麼去回答呢?
或许有一天,人们能够在下了床之后,摆脱七情六慾的纠缠。
要是生命本身无法让人们获得解脱,死亡就能解脱我们。
她只能躺在床上,述说永恆的沉默;因为她的灵魂已经在一种可怕的状态中分离了,虽然肉体休憩著,但也仅止於此。
人们出生,受难,然后死亡﹔人们生存,总是处於痛苦和受难之下。原先她引以为耻的东西,那深及内臟之中的腐败,那心灵之中的黑暗,那些躺在床上哀嚎的眾生,如果不接受,又怎麼能从死亡转到新生呢?
亡者在泥土裡寻找伙伴,存者向虚空追寻孤独,在停止运行的时光中,人纔能从死亡中获得永恆﹔如果自己因为错失了一线阳光而不免流泪,也许也将错失夜晚那些遥远天空中发亮的美丽群星。
未知之幽境,唯有死亡与腐朽。
在死亡之中,人们将继续进入沉睡,也将继续保有怀疑﹔床是所有的痛苦安眠之处,事实就像这样,只是一场醒不过来的睡眠。
就在那张迷惑的睡床之上。
第卅四章 高爺爺的結局
七月的艷阳亮晃晃的,有一种非常刺眼的金色光芒,好像在那蔚蓝的天空之下,没有什麼事物会沾染阴影的色调;只要站在这种光芒之下,不管是任何人,都会觉得浑身酷热焦灼,炽热难耐。
而艷阳之下,依照遗愿,一具濒临死亡的肉体,一大早就从台湾省台北县最知名的医院裡面被抬了出来。
「就算要死,也要死在家裡。」老人曾经说。
十点整,救护车把将死的病人载抵他远在木栅的老厝,还有两名负责执行拔管和开立证明的医护人员随行;这砖瓦构成的平房建造成三合院,中间有一个废弃的天井,院落旁边还种植著一些果树,看起来真的是非常旧式的建筑物。
担架抬了进门,老人的身体被放在他曾经躺过无数个夜晚的那张木板床上。
医师看了看手錶,然后道:「时间到了。」接著立即进行拔管的动作。
十点五分,这个植物人的鼻管、导尿管、呼吸器、营养针……
除了脑波和心跳仪以外一切的维生器材,全都被停止了功能,然后医护人员紧盯著这具苟延残喘的肉体,準备好死亡证明书,继续开始计时。
忽然间,这具接近死亡的身体开始轻微地颤抖著,老人的鼻翼歙张、脸色潮红、表情扭曲、肢体痉挛,好像他还不想要在睡眠中默默走掉,还打算挣扎著吸入最后的一口空气,点点血泡在他微张的嘴角冒了出来,由於胃溃疡的缘故,取出气管时连带也让瘀血跑了出来;自古以来所有的生物,都是为了生存而搏斗,不论是与别人,或者是与病痛,甚或是与自己的信念,只有存活下来的人,纔是赢家,死了的人,怎麼算都是个输。
十点一刻,亲戚们开始忍不住抱怨了。
「医生啊,到底还要等多久?」
「平均要廿分鐘,拔管之后,自体心肺机能其实还在运作。」
「能不能给他打一针,让他走得快点?」
「请各位耐心等待。」
「不是有『安乐死』吗?」
「抱歉,现在还没有立法以药物执行患者的死亡。」
十点四十分,老人还不想死,他的身体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扭动得更为剧烈。
当初主治医师认为他的生命指数在二到三之间,情况并不乐观,而昨晚他的乾女儿去捏了几下老人的手,结果他就当场痾出血便了,似乎病患的心跳还变快,这算不算是一种感应?所有的医师都认为这代表老人开始迴光返照,血便并不是个好现象。
文艺復兴作家拉伯雷(FrancoisRabelais)的《巨人传》中充斥著屎尿成河的场景:巨人的一泡尿可以淹死「廿六万四百一十八个人」,还有「粪便、屎……狼粪、兔粪、鸟粪、鹿粪、乾粪、硬粪、羊粪」等十几种粪便一起拋掷的壮观场面;「粪便奇观」,就像美术课中故意把各种顏色调製在一起,当顏料从锡管中挤出时,那种色调就像是带著骯脏幻想的烂泥巴,让人只想要把调色盘弄得更为污浊。
研究拉伯雷与狂欢节的俄国美学家巴赫金(M。Bakhtin)曾经说:「粪便是欢愉的物质。」
其实每个人都晓得,「屎尿」是生命的一环。
巴赫金还指出拉伯雷的诡异幻想:「粪便与生育力和肥田力联繫在一起……肉体在世时把粪便献给土壤,粪便就像死者的身体一样,肥沃著土壤」,因为粪便激起的愉快感觉是以一种「詼谐方式将坟墓与分娩集於一身。」
还记得老人病危的那天,女儿们嚎啕大哭,她们的眼泪都快流乾了,儿子们得知人之将死,却像秃鹰一样全聚集在加护病房外面,「遗產的那栋房子和那块地」就成为那六对夫妻讨论和吵架的重点;医师想起,自己没见过儿子们流下半滴眼泪,有些人连进去看老爸爸一下也不肯,就急著要準备分家產、打官司,像是赛珍珠《分家》那本小说的滥情过程,充满了台湾乡土剧的戏剧性冲击感。
在儿子裡面,最小的老六最聪明,当初签下开刀同意书之后,就急著去保险,还怕几个哥哥抢到父亲的房子与土地,连老爸爸住院的消息,也不肯透露给哥哥们知道,现在老人遗嘱也没立妥就要走掉了,看来老六的计划真的即将得偿所愿;当初这个男人逼著善良的父亲去签了高额医疗保险,自作主张强迫老爹开刀,听了外科医师提及可能会有后遗症的问题,没有常识也不去关切一下,他找的菜鸟男看护第一天上班,就让老先生心臟停止十分鐘,老人因为严重昏迷和缺氧而变成植物人,说来说去这个小儿子也不能免责。
医师曾经见到老先生亲自打电话给儿子们,也听护士小姐聊著这家的不孝子,今天这些围在老人身边等著他死的儿子与媳妇们,还以「没空来看」或「人死了再告诉他们」这种没良心的话推託了好几次,现在每个人都表现得关怀倍至,看在他眼裡,实在感到非常可笑。
他不免想著:到底是存在荒谬,还是死亡显现得更为荒谬?
一个男性家属的询问,把医师突发的奇想瞬间戳破。
「他的心跳怎麼还是这麼快?」
「这是缺氧的自然现象。」
「可不可以先开『死亡证明书』?」
「对不起,我们必须按照规矩来。」
医师冷静的目光从不耐烦的患者亲戚身上,转回那个胸膛像风箱般起伏的植物人。
失去维生仪器,老人渐渐被掏空他为了填满氧气所做的努力,他一再重新开始呼吸的过程,而这需要努力,真正属於心智上的努力,那种像是鼾声的喘息,膨胀著肺叶,抗拒著进入另一个次元,彷佛这个病患不肯被迫接受自己的消失;他的脸逐渐变成紫红色,就像民间传说的『七窍流血』的恐怖情景,在这空洞的时刻,红赭色的血液从老人的鼻孔和嘴角不断滴落,他的面容绷紧而痛苦,按照这种生理状况看来,他的内在挣扎需要更长的时间纔能结束。
明明知道家属个个是敌人、仇人、烂人,但是这世俗的价值观,而医生所针对的是生命,因此假定在战场上,即使对方是仇人,也必须勉强自己去救治;或许以功利主义的眼光看起来这个行为很傻,但是这个世界并不只是功利主义而已,它拥有既定的秩序,每个人都必须遵守,就连生与死的法则也是如此。
当生者愿意时,医师负责熄灭手上的灯,亡者将会认识黑暗的伟大,并且开始喜欢上它。
十一点半的鐘声响起,患者的呼吸终於停止、心跳消失,医师拿起听诊器,又看了下手錶,神情肃穆。
「死亡时间是十一点卅一分。」
在他宣布之后,家属们似乎都鬆了一口气。
「谢谢你啊,医生。」那是一句带著笑容的感恩辞令。
医师没有应和,他疲倦地按照往例填写单据,又汗涔涔地望著那具僵硬的尸体,突然觉得有些战慄;死亡有时可以非常神圣,有时却会显得很可鄙。它属於生命的一部份,正如诞生一样;它行走在举足之间,也在放踵之际,但在他脚下,是否践踏了逝者血一般的控诉?
第卅五章 岀洠г趩识Y中的人們
入殮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