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所躺過的那些床-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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悉的号码。
「我想见妳。」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急促的声音:「澄奇,我今天轮大夜班,现在还在家裡帮我两个弟弟弄晚饭,晚一点我会过去医院。在老地方吗?」
「好,我等妳。」
拿起手机,林澄奇没有去吃晚餐,只是搭了电梯直接往上,然后走到他们约定的地点,想要等她过来;他一个人,疲倦地垂下头,缓缓地一路走著,轻轻地走入黑暗淹没的深处。
他躺在这张VIP房的病床上,没有开灯,只想要安静享受这份安逸的静謐,并且幻想自己是某个痛苦的病人;又冷又暗的病房之中,充满著浓密到令人恐惧的死亡气息,是否有许多人在这张病床上挣扎著呼吸?孤独之中,如今连点丝毫破碎的灵氛也没有,只能感受到某种诡异的空寂。
连续上班六天,休息一天,放假那天,多半在床上昏睡。
万一早上七点下班,轮假时常常接著上隔天白班,这样也算放假一天。
每个月放假,假日要轮流放,有时候忘了预约,假日还会自动被取消。
上班一定要轮班,除非是女医师怀孕或生完小孩一年内,没结婚或生不出小孩来的男人,就算活该;就算有三个小孩,一样轮班,谁管医生有没有休息。
有人认为医生喜欢把病人当作实验动物,其实不然,每个人都是动物﹔当人是动物时,他可能比动物显得更荒谬。
人们错认这世界,却说它欺骗了自己,渴念只为那自觉处在黑暗中的人们存在,存者在白昼便不能得见。是谁驱策我向前?
不是宿命,不是岁月,是在自己背后大步向前的『自己』啊!
这个世界到底是什麼呢?
是不是,它仅仅不断在变化,综观许多乱七八糟的内容,它就变成了一个四不像的混合物?
所有的一切都显现出一种继续迈向毁灭的倾向,像是一种流逝中的不对称场景,又或是一种瞬间的混乱,完全不按照秩序行进﹔事物更迭相续,快速行进,一个跟著一个,互相推促,然后消逝,却不依据期待和希望来结束──因为『永不被超越』根本不可能,不管是医术还是病毒,但后者的强度远胜其他──就像那些死去的人,患者能不能获救,医生能不能救人,其实大家心裡有时都不是那麼肯定。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与自己的罪恶感独处的男人,在心底深处,他明白自己想要和杨雅昕分手,回到中心的自我,孤独但绝对的自我,远离医院这些没有灵魂的人们,也远离所有的人,甚至远离那些吸引他的人﹔把自己孤立起来,或许就是一种善行,只因为他极度厌恶这个机械化的、容忍的、堕落的、冷血的,不能察觉病人挣扎在活在当下和死去的阵痛中所遭逢的疲惫与恐怖感。
那些医生一方面渴求重新开始自己残缺的生命之流,一方面又不愿意进入其中,还準备取笑、拒斥,所以病床上的病人们,总是有种公式化的表情──他们亟欲表现出各种各样的痛苦──对於服药、打针、照x光和手术的厌恶感。
他抚摸著自己的双手。这双手曾经杀过多少人?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有人把门打开的声音,突然產生的光亮让他觉得有些无法适应。
「你怎麼不开灯啊?」打开电灯,她笑盈盈地问道。
「我想要睡一下。」
「你的眼睛好红,昨天晚上没睡好吗?」杨雅昕的手裡拿著大包小包,又问道:「晚餐还没有吃吧?」
林澄奇望著她,问道:「妳带了什麼过来?」
「我晓得你最近忙,我的小弟又得了感冒,所以就顺便多燉了点鷄汤。我的家人和你都可以吃到,这不是一举两得吗?」
「我真羡慕妳。」
「羡慕我?」她呵呵笑了:「我也羡慕你那高薪又让人尊敬的生活啊!」
林澄奇凝视著她,苦涩地说道:「羡慕别人是很可怜的﹔羡慕就像是癌症,深植体内,却不能轻易解脱,到最后它恶化成为忌妒,扩散到妳的全身,直到妳的死辰。」
杨雅昕想起他之前吸毒的问题,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问道:「干嘛说得那麼阴暗?」
「只是有点感慨。」
他们沉默著喝完鷄汤,没有像往常一样以做爱作结,只是相拥在一起,躺在那张病床上,也没有多说几句话,唯一聊的,只有一个对她来说有些特别的病人。
「你知道有一个姓高的大肠癌病患吗?」
「是那个最近要开刀的老先生?」
「嗯。」
「爲什麼问我?他是妳认识的人吗?」
「其实他只是我经手的病人,长得很像我死去的爷爷,所以我感觉特别亲切。」
「我觉得妳关心病人比关心我还多。」
「偶尔看看床上的病人活得怎麼样,我就会获得更大的解脱嘛。」
「燃亮床头的那盏小灯,妳就会看见妳的未来──因为我就在妳面前。」
「无聊。我看我们还是关灯好了,而且我好累,想要在大夜班之前小睡一下。」
「真没情调。要我说,这张床上如果没有妳,就不像是一张床。」
「如果床上有个病人,就是一张病床。」
「妳知道,这张床对我的意义重大。」
「这张床对每个躺过的人都意义重大。」
「不说这床,到了七月,我真希望妳能像去年夏天一样陪在我身边。」
「去年夏天?早就过去了,没什麼好回顾的。」
「其实去年的时候……」
听见几个鼾声,忽然间,林澄奇发现她真的睡著了。
他嘆息著搂住她的腰,在这个别无杂音的寂静之中,只听得见她均匀的呼吸声;这种夜晚,以前从来没有经歷过,这种感受到爱恋的夜晚,某人的存在如此令他觉得安心的夜晚,是他这辈子的第一次经歷。
*备裕В篗RSA病菌(抗甲氧苯青霉素金黄色葡萄球菌),是常见的一种病菌,多半由体液滋生,比如脓或血液等,恐怖的是它有强大的抗药性,目前所有已知的抗生素对它都无效,几乎所有的杀菌药也对它无效,它本身可以在经歷各种药性后自行提高耐药度,完全杀不死,连强酸如胃酸(或硫酸)或强硷,或高温,都无法清除,因此许多病人死亡都是手术后感染这种病菌而丧生!
最简单的防范方式:從醫院回家後請多洗手,並以酒精清洁患部(或伤口)及双手,如此最有效!
第廿七章 開刀前後
第二天,林澄奇如往常一样进了开刀房,爲那个高姓的老病人开刀,这可怜的老人蜷缩在病床上,在恐惧、早衰和迷惑中,一动也不动,没有进食,没有饮水,针头插在他瘦骨嶙峋的手臂上,点滴维持著他的代谢,泻药继续对他摧枯拉朽,他拉肚子拉了整整两天,只能无助地在床上躺著,好像等待著枯萎。
其实谁也根本看不清病人们真实的面目,人所见到的,只不过是自己疑惑的影子而已。
谁也不能选择最好的人生,而是最好的人生选择了自己﹔如果说存在是一个永恆的惊喜,因为生命本就是,然而惊喜却不长久,悲剧却会不时上演。
是不是,人如初生的婴孩,他的力量就是成长的力量﹔人也像暮年的老者,他的畏死就是生命的毒药?
在手术房外面等待的时间裡,只有他的乾女儿陪在身边,她握著老人的手,试图安抚老先生开刀前害怕的情绪,就像一般血亲应该表现出来的关切与担忧,可怜──正是一个可怜的老人所害怕的孤独,除了身边唯一的一个亲人,再也无人哀矜──体会接近死亡的每一刻,总是让人觉得非常无助。
每个医师对病人,都有主宰的心态,也有血的意识,只是往往昧於实相,充满了未经筛检的病态,像是高潮所在的身体检查。
开刀时,谁有心祈祷,就现在祈祷吧!因为,死战就要来临。祷告──保持精神紧绷!準备好应付极端事故,直到一切寂眠,病人独醒──还有那个昂扬、聆听祷词的神明。
为老人开刀的时候,他发觉自己的手在颤抖,不是那曾经烫伤过的右手,而是他一向惯常使用的左手,所幸手术很快就顺利结束了。
半个小时的復甦时间很快就过去,动大肠癌手术的老人很快就被送回了普通病房,时近中午,一群家属们都急著过去等老人清醒。
好不容易熬过了四个小时,已经是他的下班时间,今天他早上动了两个手术,一个是简单的盲肠手术,另一个就是老人的切除肠道大手术,虽然觉得有些疲倦,却在思索著晚上是否要回去找他的情人。
忽然间,当他还在路上开车的当儿,他的手机倏地响了起来。
是今晚值班的护理长。
「林医师,不好了!」
「什麼事?」他把耳机的声音调大了些。
「你主治的患者高先生──就是早上刚开完刀的那个──刚刚发生状况了!」
「我马上赶回医院!」
长夜漫漫,林澄奇还记得,杨雅昕曾经特别询问过这个患者的情形,於公於私,他都非常在意病人的手术结果,因此就连续闯了几个红灯,高速飆车回到了医院裡。
轮值的许医师和护士们忙著急救,老先生的情况显示:他停止呼吸超过十分鐘,全身开始僵硬,心臟也停止了,医师连续电击了好几回,再加上心臟按摩,终於把人救了回来,可是由於脑部长时间缺氧,老人家已经变成了植物人。
据说,高家没有要老先生的乾女儿继续照顾,请来一个不够专业的看护来照顾老先生,他的儿子人虽然在医院裡,却喝酒喝得烂醉,显然在爲开刀顺利成功的情况庆祝;没有护士巡房、没有医师关切,整整八个多小时,连主治医师也只去过病房一次,老人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就在麻醉药效未退的睡梦中,他肺部淤积的痰梗住了喉咙和气管,像每个溺水的人一样,无法把空气吸入肺中,等到女性家属发现情况不对,病人却已经回天乏术了。
这就是林澄奇赶回医院之后所见到的情况,他甚至连急救都来不及参与。
接到「病危通知」,匆忙赶来的家属痛哭失声,女的更是在加护病房外面大声嚎啕起来,林澄奇待在病房之中,一直躲著不想出去,因为面对家属比起面对动也不动的患者,显得更为难堪。
「你要待在这裡吗?」过了午夜十二点,值班时间结束的许医师问他。「外面的家属应该都已经回家了。」
「我──」林澄奇觉得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把脸上的口罩扯高了些,难过地低下了头。
许医师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像一般对植物人和重症患者已经麻木的医生,很快地走出了层层防护的加护病房。
而林澄奇还是呆呆地站在当场,在口罩之上,只见他双眼灰败地瞠视著病床上的老人,还有老人鼻上用力插入气管时所流出的血液痕跡;而病床之上,老人蜡黄的肉体微微蜷曲著,就像是他以前国中生物课上解剖的青蛙,脸上还有种苍白的死亡姿态。
第廿八章 高爺爺昏迷
第二天早上,杨雅昕因为这几天上的是白天班,所以高爷爷半夜病危的情况,她也是到了护士站纔晓得的。
曾经照顾过老先生的几个实习护士,显然都非常难过,老人住院的这段期间,经常与她们说说笑笑,原本一个活蹦乱跳的老先生突然变成了植物人,几乎没有人能够接受。
「学姐,昨天开刀之前,高爷爷还跟我们说,开刀之后他要大吃一顿,没想到──」
实习护士们第一次面对患者的死亡,她们悲伤地抱在一起,个个都无法止住溢出的眼泪。
「妳们别哭了,能活著就是有福,因为命运不是任何人所能预测的。」小苹用一种宗教性的口吻说。
杨雅昕看著几个学妹哭成一团,忽然发觉自己一滴泪也挤不出来。
是她已经变得冷血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