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冠-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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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烦躁地踱着步,常随在身后的太监竟都不见人影。听清了外面传来脚步声,脸上就升起一丝喜色,待龙昊祯走进来,就一下子扑上前拉住他的手。
“皇上急召臣弟入宫,可是有什么急事?”看得出向来不紧不慢的皇上这次真的是紧张而忧虑,龙昊祯还是行了个礼才任他拉起自己。
皇上看了他一眼,“你只答我,你可知道那无名究竟是何人?”
“皇上怎么这么问?”龙昊祯不动声色地抬起头,瞧清皇上的表情,向来皇上胸有成竹、胜券在握时便是这样似笑非笑的神情。他忽然明白,当下改变了心意跪倒在地,沉声道:“请恕臣弟欺瞒之罪,那元一真人实是二十五年前如妃所生的皇长子,就是传言中的降世灾星。”
皇上转过身,声音冷冷的,“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为什么瞒着朕?”
沉默片刻,龙昊祯小心地道:“一是臣并无真凭实据,二是这件事实属宫中丑闻,不宜外泄。”
“你说得不错,这件事关系太后清誉、皇室尊严,所以这件事只能永远是个秘密!”皇上说着,拍拍手,“你起来吧,我给你看看真凭实据。”
目光一闪,龙昊祯顺势起身,看着自殿后走出的艳姿妖娆的女子。竟是她?那一面之缘的女道士,看来她与皇上交情匪浅。
“其实就是没这件事,朕也不打算再留无名这个人。”看着龙昊祯疑惑的神情,皇上却只是笑笑,“朕要的只是一个炼丹的术士,可不打算要一个政客。无名太多事了,不单止外交重臣权贵,内交宦官嫔妃,最不该的是百般讨好朕的子民——你知不知道前些时候南方水患时,无名只开了开口就有信徒在一天之内酬了二十万两白银送到灾区去——二十万!简直比朕的手笔还大!现在看来果然是别有居心。”
龙昊祯垂下头,虽没说话,却暗自警觉。暗里算计着无名,明面上却又百般恩宠他,皇兄这样的心机、这样的城府实在是令人心寒。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若无名死了,恐怕——下一个就是他吧?
“你马上调动所有禁卫军,务必生擒——不!如有抵抗,格杀勿论!”森冷的语气,让琼玉的心猛地一跳,偎在皇上怀里的娇躯也禁不住发抖。
皇上瞥了她一眼,嘴角仍噙着笑意,“爱妃若仍无法消气,过后鞭无名的尸也是一样的……哼,昊祯,你先到天牢里看看李仁那个狗奴才究竟招了多少同党,只要是福王一脉的官员统统打入天牢,容后发落。”
“臣遵旨。”龙昊祯垂着头慢慢退下去,隐约听见里头娇嗔软语——“人家才不要呢?哪有那么恶心的……要鞭尸也要皇上去,人家才不要看呢。”
第79节:女冠(79)
打了个冷战,龙昊祯快步离开,只觉得那女人真是可怕。是否得不到的就宁愿毁掉?那么他呢?他还不是得不到妙清……对,妙清还在玄冥观!以她的性子大概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去杀无名吧?看来,这次,他真的要成了让她讨厌的人了。
010
天终于亮了,十月的风带着秋的凉意,天边压着黑色的云,像心上沉沉的阴郁。
无名半眯着眼看着天上发白的太阳,记起去年的十月。似乎离别总是在深秋,才会有那种凄凉之意。只是去年是妙清送他,而刚刚却是他躲在暗处默默地看着妙清形单影只地步上马车。看着妙清眉间的黯然、转身的凄凉,他几乎冲动得想扑过去抱住她。可是他不能,妙清始终跟他不是一类人。说白了,妙清是善良朴实的乡间女子,而他是不择手段的阴谋者。他的恨与野心让他无法随她而去,只能在这里作最后的厮杀。若胜,则得回所有;若败,则血溅当场——或许许多年后,在他身体倒下的地方,青石板的缝隙之间会生出一簇青草或是一朵怯怯的小花,如果妙清从这里慢慢走过,他的枝叶会勾挂她的裙裾,可能她也会在风中听到他的呢喃……
嘴角微扬,无名收回目光,看着大队的禁军逼近。明晃晃的刀枪炫得让人心生畏怯。无名却笑了,“终于又见面了,英王。”
“又见面了。”只一句,已百感交集。他们本不该是仇敌,若一切可以重来,他该亲亲热热地叫他一声皇兄。他们该是一起长大,一起学习,分享着开心不开心的事。对酒当歌,饮茶倾心,然后他和皇兄一起辅佐他做个圣朝的明君。三兄弟一起……哼,其实他知道自己是在发梦,就算是事情真能重头来过,他们也不过是变得他和皇兄今日一般的君与臣,相互猜疑,相互提防——生在皇家,哪里来的骨肉亲情呵!
“你不如束手就擒吧!”叹一声,龙昊祯看着面前的这些人。有士兵,也有江湖人物,但更多的却是百姓,他看见那个当街大叫的大汉,那个不愿意读书的少年,甚至还有年轻的妇人和年迈的老者——幸好未见到妙清——这样的人,就算是拿着刀枪也无法让人兴起惧怕之心吧?“你该知用兵贵于精而不在多,凭这些乌合之众,能成什么大事?你投降,我保你平安!”
“是吗?”无名看着他,笑起来,“这是你说的还是他说的?你该知道现在他的话在我面前可不算是圣旨了,我可不必听什么狗屁旨意。”
“你这又何苦呢?”龙昊祯一声长叹,也知再无法劝他,无奈后退一步,沉声道:“皇上有旨,抵抗者格杀勿论!”世上有很多事是无可奈何的,就算是知道要说的话要做的事会造成怎样的杀孽,他不情愿也必须去做。没有选择的余地,就算是不忍、不愿看,他却没有办法阻止也没有办法回避。
第80节:女冠(80)
那一场悲壮、激烈、哀凄、惨烈的战斗——不,是一场残酷的屠杀。四溅的鲜血,横飞的残肢,惨烈的叫声……死亡笼罩在京城的上空,鲜血在这条通往皇宫的青石板路上盛开妖艳的花,长长的一条街四散着尸体与残肢,那种场面,即便是曾久经沙场的士兵在多年以后的夜里都会自噩梦中惊醒。
为什么?连杀人的人在刺出长枪、劈出大刀时都会心软手软,那些夹杂在士兵里的普通百姓却似着了魔似的无动于衷。从来没有想过“视死如归”这四个字也可以用在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太太、半大孩子身上,心存不忍,心惊胆寒,但在当时却没有一个人敢疏忽大意。因为谁也不知道当你心软收回刀时会不会有另一个毛小子突然蹿出来像干掉你的同伴一样干掉你。鲜血、哀嚎、杀戮中,所有的人都赤红了一双眼,如野兽般疯狂……
在很多年以后,圣朝大地上流传着这样的故事:说有一些会法术的恶道,会收集人的毛发或心爱之物,再以法术迷惑住人的魂魄,使其受控制而做出各种无法想象的恐怖事情。尤其是在京城一带,所有的人都会告诉你——小心!小心那最恶毒的“招魂术”!
妙清赶到时,一切都已结束。没有士兵也没有尸体,只有十几个老兵用水冲洗着青石板。那些本该干涸凝固的血因水而又滋润起来,像小溪一样漫过来……
本该已经远远离去,但命中注定在她磨蹭犹豫时耽误了时辰,城门已经紧紧关闭。车夫气得大叫,她却莫名地松了口气,等听到守城的官兵说是奉英王之命封城,妙清心里突地一跳,开始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们回去!”
“那怎么成?无名仙师叫我一定要把你送出城的。”任妙清怎么说,那车夫就是不肯回头,急得妙清跳下车一路狂奔。
在路上就听说玄冥观出了事,有好些大官也都让人抓了起来。她当时只想着“就算要死也一定要和师父死在一起”,等到了地方却已经迟了。
“人呢?那些人呢?”她的脚软软的,抓着一个老兵再也不肯撒手。
“死的都拉到城外埋了烧了,活着的也都抓到大牢里了,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拉到城外去了!”
“那……”她吞着口水,从来都不觉得说话原来是这么困难,“无名仙师呢?”
老兵唬了一跳,急忙挣开她的手,远远地避开一边,过了半晌,见妙清仍是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儿,忍不住叫了一声:“我说姑娘,你还是快走吧!小心一会儿也把你抓起来,就糟了!”
应了一声,妙清摇摇晃晃地走了。拐进巷子里就再也撑不住,靠在墙上直用后脑勺撞墙,“妙清,你真是个混蛋!怎么可以这时候离开他呢?混蛋,混蛋……”颓然跪在地上在墙角蜷作一团,她怎么也停不住眼泪。哭了好久,她突然一抹眼泪,爬起身,“师父,不管你是死是活,我总会找到你——这次,就算是我要亲眼看着你死,我也要跟着你。地狱也好,天堂也好,我都会跟着你。”
第81节:女冠(81)
妙清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胆子居然那么大,在城外的坟场,虽然骇得要命,吐得要死,怕得脚软,却仍是绕了整整一圈。没有他!放心的同时,她忍不住泪如雨下,“师父,这些人都是为你而死的,如果你看到这些尸体,会不会后悔?”其实,她是知道答案的,却不肯说出口,甚至不敢在心里头想。
入夜,辗转难眠。龙昊祯相信,无法成眠的绝不止他一个人。他不是没见识过大场面的人,也不是神经脆弱,但现在一闭上眼仍能看到那种血淋淋的场面,他知道自己这一辈子是无法忘记了。就算他没有亲自动手,但双手仍然染满鲜血,甚至比任何一个人更当之无愧“刽子手”这个称呼。他为自己竟然下那样的命令而羞愧内疚,想不通为什么和他面临同样情形的无名竟仍然保持那样若无其事的态度。
“成大事,总是要有牺牲者的。你翻翻手上的史书,哪一页不是用鲜血写就,通往帝王的道路本来就是用无数的白骨与尸体铺就的……英王,你现在穿的衣服、吃的粮食、喝的美酒、住的宫殿,骑的骏马,不都是老百姓的血与肉吗?你难道没有听到那些织在锦缎里、埋在玉阶下的怨魂的嗟叹与哀嚎吗?其实,你我都是同一种人,你并不比我仁慈多少呵!”当无名用一张因疼痛而扭曲的脸面对他,嘴上却轻描淡写地好像在谈论天气时,龙昊祯真的不知道他是疯了还是真的根本就没有心没有感情甚至没有痛觉。狂人!但这世上狂人最多的莫过于皇族——越接近权利就会越疯狂吧?他的血液是否也潜伏着那种疯狂?
龙昊祯不喜欢无名,但面对他时却无法去恨他,甚至还有些同情他。但无名可以接受憎恨接受迫害,却绝不容忍他人的同情。“收回你的同情吧!我不需要——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我早就想得很清楚。别说是现在这样,就是千刀万剐,凌迟处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哼,我想你一定是没尝过死亡的滋味,但我却已经死过很多次了——从我出生被人活埋,跟着恩人流浪,为了一口剩饭被人往死里打扔在乱丧岗……我已死过太多次了!”
这世上的人和事并不是只有黑和白、对与错那么简单。至少从龙昊祯懂事起所见所闻所历从来都是没能分得清对错黑白。江湖多事者总要分个黑道、白道,若照此推论,其实官道倒也可称之为“灰道”。他是灰中带白,而无名则是灰中透黑,虽有差别,其实也是差不太多。若他是无名,怕也会变得一样疯狂吧?
想起无名的下场,也不禁心下戚然。
长空如洗,皓月皎皎,秋风起时,带来淡淡的菊香。
执杯对月,半醉半醒中,龙昊祯忍不住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