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念珠-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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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的剧烈响声会惊吓到鸟儿,赶紧提着鸟笼子走开了。
总算走到了护城河边的那片小树林。
他已经来晚啦,几位“雀友”早已聚齐在小树林里,鸟笼子都已摘取了蓝布罩,挂在树枝上。一片鸟儿“啾啾”的鸣叫声,英夫心灵像一片皱纸,被一只温柔的手抚平整了一些。那些遛鸟的老爷子们纷纷朝他打招呼:
“哈,宋先生,您来啦!”
“宋先生,您早啊!”
“宋先生,您吃了早点啦?”
“宋先生,今儿个您的精神气儿不错!”
英夫捧着他的鸟笼子,不迭地向大家点头:“好好好!早早早!吃了吃了吃了!您吃了吗?嗨嗨,嗨嗨,谢谢,谢谢!”那模样儿真够逗的,几位老爷子忍不住笑了。那个矮个儿老头儿帮他接过鸟笼子,一踮脚尖,挂上了一棵杨树的枝杈。
英夫松一口气,微笑着与周围的几位“鸟儿家”点头。
不知怎的,他总是与他们还有些格格不入。在他们看来,他是一位“大知识分子”,对他是充满了尊敬,又明显地透着疏远。从称呼就能听出来,这些老爷子有的称“赵哥”,有的称“陈二爷”,有的称“刘爷们儿”,还有刚才替他挂鸟笼子的老头姓崔,大伙都管他叫“崔贝儿”,他们却唯独称他是“宋先生”。他呢,也为对他们的称呼煞费脑筋,也随着叫“赵哥”、“刘爷们儿”、“崔贝儿”吧,他叫不来。也觉着,这对他们不尊敬。干脆,一律称呼“赵大爷”、“刘大爷”、“崔大爷”吧,他们却连连摇头说不敢不敢,还用一种怪怪的目光瞅他。仿佛,就是这些过于客气的称呼,使他与他们拉开了距离。他的加入,给这个论哥们儿讲近乎儿的小社会里,带了一股他们不适应的“君子之风”。
有一回,他也尝试着管那个满脸精明的秃顶老头叫了一声赵哥,赵哥扑哧一声乐了。再互相一问岁数,闹半天,他比赵哥大两岁,总不能再改称“赵弟”吧?英夫很聪明,主动地收起了要与他们这些套近乎的打算。说不定,再乱叫一气,会给自己带来更尴尬的局面呢。
虽说,他对这个小社会不太习惯,却还是挺喜欢。他感到新奇。就连听着这些老爷子一口的“京片子”,他觉着很够味儿。现在,二十多岁的北京人已经说不出来满口的京味儿了。他一次与学生说,你知道吗?普通话并不是北京话。真正的京腔京韵怕要失传啦!又瞧着那个瞠目结舌的学生说,你大概没听到真正的北京话吧!就用北京话来形容说,叫“嘎崩脆”!咱们外地人怎么学也是学不会的。讲北京话,最讲究是“儿”音,没有生来的北京舌头,是讲不溜索的。咱们不会卷舌头,就永远达不到那股京腔京韵的味道啦。
今儿个,他可以彻底享受那股子“京味儿”啦。有一根针,挑开了郁积在胸口的一团烂棉花,他的心情为之一畅。他知道,他们的文化水平不高,大多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们。他对他们也是很好奇的。
那位穿深蓝色尼龙绸夹克衫的高个子老头儿,人们都管他叫“刘爷们儿”,以前在小学校里的传达室当门卫,又在那儿唱《文昭关》了。
“……
我好比哀哀长空雁,
我好比龙游在浅沙滩,
我好比鱼儿脱了钩线,
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
思来想去我的肝肠断,
今夜晚怎能盼到明天。
……”
唱得真不怎么样,刘爷们儿的嗓音有点儿发劈,那副摊开双手,满脸忧伤的模样儿,又过分矫情了。英夫却很高兴,也忘情地击节跟唱,刘爷们儿见有人欣赏他的唱腔,更是精神奕奕,眼珠子闪闪发亮。可是,待他把这一段唱完,已是沙哑得哼不出词,上气不接下气了。为鼓励军心,英夫仍是拍一下巴掌,喊一声,“好—;—;!”
几个老头儿嘿嘿都笑了,赵哥笑对着他说:“宋先生,您可真好心眼儿!就这主儿—;—;”他指一指刘爷们儿,“让您这么一捧,嘿嘿,也成‘角儿’①啦!”
①“角儿”,指名演员,北京土话。
那群老头儿笑得更厉害啦。
刘爷们儿有些脸红,“咱今儿唱得是不济!昨儿晚没睡好,嗓子发干。再说,唱戏必定要有人拉二胡,弦子一响,味儿就自然提上来啦……”
“嘿嘿,又该提你爷爷啦,”崔贝儿一脸坏笑,接上去说:“知道你爷爷是涛贝勒的琴师,说了一百八十遍!”
刘爷们儿有点挂不住啦,顿一下,急扯白脸地说:“我说了吗?我说了吗?”
“猜着你就该往下说……”
“得了!得了!崔贝儿,别贫啦。瞧你猴哩巴唧的,就会乱嚼舌头!”赵哥赶紧站出来,推开了崔贝儿,又对刘爷们儿说:“我说呀,你今儿个是不行,有二胡也白搭,还是吊吊嗓子吧!好几天没唱啦。”
“呃,呃,”英夫却拉住了刘爷们儿的袖子,“我问你,你爷爷真给涛贝勒当过琴师?”
“那还有假?”
“涛贝勒是载涛吗?溥仪的叔叔?”
“不是他,还有谁?”
“那,那,那……您的祖父必是梨园行中榜上有名的人物!”
“还用说!”刘爷们儿又禁不住自我吹嘘起来,“小时候,跟我爷爷去戏园子……好家伙,一身青色绸大褂,那叫洒!那群名角儿,见了他点头哈腰的。听说,光他的那把二胡,值几百两银子!”
“现在那把二胡还在?”英夫忙问。
“嘿,还二胡呢!连家产都踢蹬光啦,换了棒子面!我爹是个败家子,架鹰玩鸟的活神仙,三个四合院二十多间瓦房,让他卖个片瓦不留!光剩下那个破鸟笼子……嘿嘿,也算是没亏吧。解放了,咱也捞了一个好成份,城市贫民!”
一群老人们纷纷抚掌叹息。崔贝儿却又搭茬儿,“没说完,没道完。这‘痛说革命家史’,还差着一截呢。他的儿子跟媳妇离了婚,儿媳妇奔澳大利亚去啦!还有,还有,啊,孙子,去了深圳……”
刘爷们儿一声吼,冲上去揪住了崔贝儿的胳膊:“王—;—;八—;—;蛋!”拽住他一条胳膊,使劲按他的脑袋,如文化大革命斗走资派状,“崔贝儿,今儿我不狠狠治一治你—;—;你就得拿大顶!”
崔贝儿缩着脖子,嗷嗷叫着。旁边一群老头儿也起开了哄:“拧这小子的嘴!”“揪耳朵,揪耳朵!”“得让他老老实实认罪!”“说呀,说呀,‘我有罪,我该死’,快说呀!”
崔贝儿终于怪声怪调说:“我有罪,我该死……”一群老头儿们哗笑了。英夫站在一旁看着,他对这种嘻哈哈打打闹闹还是有些不习惯。他干涩的脸上忽然有一丝凉意,下雨了。
“哎呀,老天爷呀,说下就下!”赵哥急匆匆奔那挂鸟笼子的树杈跑去。“快走,快走,可别淋着了咱们的宝贝儿!”那群遛鸟的老爷子们纷纷摘下鸟笼子,急煎煎四散走开了。
雨并没有下大,先是使人无从辨别点滴的细雨。英夫抱住了鸟笼子,惊慌地起来。他上气不接下气,又怕惊着了笼里的鸟笼子,有几次差点儿撞在自行车上。跑了一小程,绵绵小雨又大了,雨点像是扯不断的丝线在空中飘着。一路上,摇晃了许多花花绿绿的雨伞。下雨了,人们开心了,那股茫茫然的样子也没有了。汽车的鸣笛声,也被湿润的细雨浸得更清脆了许多。细雨飘在人的皮肤上凉飕飕的,一片一片新叶也闪烁着绿色的光。他喜欢这种感觉,也不跑了。摸着自个儿头发,摸摸西服,还有那个鸟笼的蓝色布罩,都湿漉漉的,像是盖了一层冰冷的苔藓。
笼子里,鸟儿清脆的叫声也更润亮了。
不远处,扭秧歌的那一片喧天锣鼓也更响了。
叶雨鹤与英夫初见面时的印象并不好,感到这位著名的老历史学家有些矫饰,甚至可以说是虚伪。那天,她没有说,其实她与他的女儿子君岂止是一面之交,而且是好朋友。所以,她深深知道,英夫根本管不住自己女儿的,不管她是去跳舞,去夜总会,还是干脆与人同居,他哪里管她?当然,也是管不住她。那么,他为什么连子君去一趟家庭舞会都要假装惊诧的样子呢?她猜,是做给那群老朋友们看的。他希望在别人看来,他的女儿子君就像是现代淑女,这真有点可笑。
她还是觉得子君比她的爸爸更有性格。那天家庭舞会上,她们一起跳起了迪斯科。她就注意到,子君的舞姿挺特别,不像迪斯科,不像摇摆舞,也不像生硬的吉特巴舞,却好像是自己创造的新舞蹈,身体像一条狂蛇,扭啊,舞啊,她的骨骼都已激烈地化入无数弧线之中了。哪里想到,几个月以后,她俩又凑巧住人了一个病房里。
子君提着一大堆用品走进病房。见到叶雨鹤,轻轻拥抱一下,“啊,太棒啦,你也在这儿?我可有伴儿了。”接着,身体又一转,惊叫道:“天!一个房间住八个人!”顺手拽出手绢捂住鼻子:“真—;—;味儿!”
可以想像,她的举动立刻引起其他病人的反感。你嫌这儿脏,嫌这儿味儿,你娇贵,你干嘛不去住高干病房啊?从此,子君要在周围病友们敌意的目光中生活。叶雨鹤作为她的朋友,就得担负无穷无尽的调节责任。她自己呢,没事儿人似的。
吃过晚饭,子君在病房里跳起了迪斯科。先是在床边慢慢扭着,后来兴致越来高涨,又到房中间激烈扭起来,扭屁股、扭身子、扭大腿,扭呀扭,扭呀扭,金蛇狂舞,旁若无人。
同屋的一个老太太,捂着胸口逃到办公室告状:“咱们这儿,是医院,还是卡拉OK舞厅呀?唉……我直跟她告饶,姑娘呀,我有心脏病,见不得扭屁股。她理也不理……告诉你们,我犯了病,她可得负责!”
医生们只好将子君叫到办公室,请她不要在病房跳迪斯科,呼呼哧哧没说完,被子君不耐烦打断了:“院规里有这一条吗?说是不让跳迪斯科?”
医生们面面相觑,一位老大夫说:“院规里有一条,不准喧哗。”
“我扭身子,扭屁股,喧哗了吗?”
“总而言之,你这样做不合适,”另一个医生说,“和你同屋的这个老太太有心脏病,她看到你……跳迪斯科,就要犯病。”
一个医生也说:“对呀,希望你不要妨碍别人。”
“她犯心脏病,关我什么事儿!”子君撇撇嘴,“她说我妨碍她,我还觉得她妨碍我呢……她一劲儿打嗝,让我心里犯硌应,我还没说她呢。”
医生怎么也说服不了她,只好委托叶雨鹤去劝她。叶雨鹤死劝活劝,总算使她同意,以后再跳迪斯科,就到走廊拐角一个僻静处去跳了。子君住病房里没一星期,先和那位老太太,又和一位中年妇女病人,接着又和其他病房的病人都吵了个遍。叶雨鹤为她们调解,说得嘴唇起泡,却报得子君一个白眼:“你这人,那么爱管闲事!”气得雨鹤也跟她吵起来了。过几日,她大概觉得吵嘴也没有意思了,把兴奋点转移,与一位主管她病房的年轻医生解大夫亲密起来。
一天,解大夫正询问她病情,她却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嗬,你小伙子,蛮英俊嘛!”
“嘿嘿,嘿嘿……”解大夫尴尬地扭动嘴唇,“别,别,逗啦。”
“你行!”她又用柔软的手掌拍一拍他脸颊:“你长得挺像杰里科!”
“谁是杰里科?”
“这你都不知道?”她顺手打一个响榧子,“意大利申影最性感男明星!”旁边的人,特别几个女护士咯咯乐弯了腰。
其实,哪儿有什么“杰里科”呀,是她瞎编的。
又一天,解大夫与几个医生一块吃饭,她过去,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