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绿-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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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卧用具都置于此,摆明了她是个花瓶儿福晋。而她,就是如此傻,气极了会与他吵,吵凶了会和他动手,却从没要他搬回来同住,连带着也少踏入这间屋子。这里是他最后的清静之地,她舍不得逼他,便只好体谅他。
那兰聿敏唤了声“爷”,多尔衮顿了顿转过来,点点头算是回答。
她微微笑着福了福身,却朝正替主子更衣的扎尔吉扬眉,那意思自是明白得很。
“福……福晋吉祥!”
扎尔吉一溜烟儿退出去,她才缓步入内,嗅到那檀香气子,仿佛也是潮软的,“怎么弄得这样湿?”
“雨大。”他答,宝蓝的衣袖湿得贴了手臂。
她轻轻叹气,伸手替他解袍扣,白皙的葱指却停在他胸腹上,“这也是雨大么?”
不看到也是不可能的,那深褐的水渍迹子几乎渗了半胸,连前襟下摆亦有点点斑迹,那兰聿敏想一想,又问,“十五弟,他身子可好一些了?”
多尔衮哼了一声,瞅着那块水渍终于开口,“好容易灌了一碗药下去,又吐出来了半碗。”
“还拗着么?这性子也不知像谁……”
他闻言便接口道,“还不是给父汗与额娘给惯的……”
那兰聿敏有些想笑,他记得怪长辈,怎么就单忘了提自己,多铎小时候那真叫顽劣,大大小小不知闯了多少祸,倒有一大半是他给揽了去,罚跪挨打踢桩子,什么没经着过。上头这样的兄长,不惯出这样的弟弟才叫稀奇。“爷……”她低着头正解到最下头的纽扣,便不曾见到他脸上忽闪过的异样神色,“解铃还需系铃人,十五弟出了名儿的死认理,这么着也不是法子,要不还是我进宫去瞧瞧雅儿,着她来给劝劝?”
“你哪儿也别去,”多尔衮的声音响起来,彻头彻骨的冷,“小聿儿,我话说在前头,这事儿你少来掺和,我自有主张!”
她杏眼圆睁,眉梢一跳一跳地颤动,收了笑直直看着他,“你不让我去,那是认定这都是雅儿的错了?多尔衮,我也告诉你,这天下不是只有你兄弟俩受过这种种委屈!你自小看着多铎长大,我那兰聿敏也一样,齐尔雅真什么样的性子,我比你更清楚!”
他气极。这个女人,在没有进他的门之前,多尔衮已知道是惹不得的,她本是草原上最烈的马,爱恨分明,恣意放纵,只不过恰巧被他上了鞍,心甘情愿被束缚并不代表臣服,他要她往东时,倘若她有不想的理由,便会奋力向西。
然而……就像最烈的马永远会对唯一的主人忠诚,她对他说的每一句话却都是真实,真实得叫他烦乱。有的时候,他觉得比起那兰聿敏,自己要虚假得多。
这样的念头叫多尔衮在扫过她犹带不甘的眼眉时,怒气一分一分消减下去。齐尔雅真的事,他多少猜得到一些,唯有多铎方才说的话……
“我要进宫。”他看着她道。
那兰聿敏拣了干净的袍子递过来,一声不响地替他穿戴齐整,才一字一句说,“呼伦贝尔格格,是咱们科尔沁的骄傲。”他的手放在她肩上,轻得像一阵风,她忽然觉得心慌,目光一闪,看到他微微地点了点头。
多尔衮站在小山居门洞的外头,雨淅淅沥沥地擦着伞尖儿,脚下的方砖因为新覆的青苔而有点腻滑,这居所如此静,静得不像是清宁宫旁的小院。
那一回替多铎送她回来也是雨天,她似乎很怕自己,走在伞下总是局促不安,无意中踩起的水花溅湿了他的袍襟,慌里慌张地和他赔礼。
他把伞偏过去一点,说,你是聪明人,最好记得谨言慎行,不要给我弟弟惹任何麻烦,她便默然点头,眼中翻滚着各种情绪接受他的威胁,却不知晓他回去便叫来多铎,正正经经地要他好好待她。
齐尔雅真在案前作画,卷轴铺了一地。
他踏进去的时候,步子极轻,屋里不见通传的下人,她连头也不回,却已知道有人进来,“十四贝勒且宽坐,我这儿还剩几枝梅罢了。”
“乌尔希淑格格无需多礼。”他称的是乌尔希淑格格,如此生分,已不再将她看作弟妹。
她似没听出这讽刺的意味,嘴角挑着笑了笑,一双秋水眸子只盯着案上的长卷,手指灵动,勾出一株梅树来,寥寥地添了枝叶。
那是一幅月下赏梅图。
融融月色下,挺拔的男子,娉婷的女人相携踏雪寻梅,远处两三个半大的孩子笑着嬉闹,原来却是一对少年夫妇。
“十四贝勒,这画作贺礼可是太过唐突?”
他一怔,她说的是贺礼?尚未开口,她便摆了摆手,换过一支小羊毫,蘸着那胭脂红,自嘲着笑道,“果然是不够金贵,我总偷懒,要不能学得米芾的一分也便是好。”
“齐尔雅真……”多尔衮看着她,她这样铁石心肠,“他病得很厉害,你知道么?”
她点一点头,“春寒料峭,本就是易得病的气候。”
他的声音愈来愈冷,“你究竟说了什么,让他咳得见了血,还不肯看诊不肯服药!齐尔雅真,你就这样狠心,非要了他的命才满意么?”
他看到她的笔尖落下去,终究微微发了颤,宣纸上晕出一团红来,她却不着痕迹地稳住手腕,就势描成两朵梅花,抬头亦朝他微笑,“十四贝勒,十五贝勒不是都已经说给您听了?”
她是真的聪慧,一早料到多铎会说与他知,料到他会来小山居,料到他必有此问。
笔架上悬着浸透的大白云,水珠绵绵地滴下来。
齐尔雅真偏过身去,耳上那银珰幽幽晃着,像坠下的泪滴,唇角上隐隐瘀了青一块紫一块,都是凄凉的颜色。
可惜聪慧的女人往往都这样命苦。
多尔衮不觉攥紧了拳,转首望向窗外,“这假话也亏得那傻小子相信……”
“真假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相信便够了,”她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的笑起来,“连你这做人哥哥的都在背后说‘傻小子’,岂不是要气煞他!”
他却笑不出来,只淡淡道,“总归他是不会知道的……”
齐尔雅真轻轻“嗯”了声,画告了罄,便俯下身去提诗。她的字歪歪扭扭,半分也无画间行云流水,神来之笔的气势,倒像是小孩儿初习纸墨,看着都累。摸蛰半天,终还是写成了……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房里还是那股药气子,像挥不去的悲哀,总叫人难受。多尔衮不觉皱了皱眉,走到窗前,伸手去掀那遮得密密实实的垂帘。
“哥……”
黑成一团的屋子,这忽如其来的声音唬得他愣了愣,方才看到多铎斜倚着墙,漫不经心地拨弄手里一只狭长的羽箭,不由沉了声,“不好好躺着,这是做什么?”
多铎也不瞧他,将箭杆比了比,不过女孩儿手指的粗细,却远远递过去,“我真是没用……连一只箭都拗不断,哥,你帮我成么?”
“成!”多尔衮听到自个儿的回答,抑着怒气,痛得发狠,“嗤”地一声,猛然挥手扯落了垂帘,顺势重重推开合着的窗。
风倒灌了进来,顿时吹散这满屋浓重的阴郁。
他冷笑着大步走到他面前,握紧他的手,“你是我弟弟,我自然是要帮你的!”
“哥,额娘让我来叫你们呢,我见着父汗一脸的笑,准是好事儿……”
“哥,咱们比箭去,我今儿能三箭齐发了,师傅夸我来着……”
“哥,我溜出去被二哥瞧见了,一会儿准又要跪台阶,你可得帮我求情……”
“哥,……”
手下用了劲,脆生生的响儿,箭应声而断。
他是心软了,那些更狠的话说不出口,叹息着将断箭从多铎发颤的手中抽了出来,指尖便触到箭杆上那一截凹凸不平。
父汗,您刻下这“天赐良缘”四个字时,也一定料不到今日,对不对?
雨声淅沥,愈见轻远,听着仿若渐渐要止了。
抬眼却见天岸含在窗子口,甸甸一方的烟熏黑,沉得像透不过气来。
多尔衮忽觉得乏,乏得透了。
玉儿大婚的那一日,他站在那喜堂的外头,千念万想俱是茫茫,那个人站在自己身后冷冷道,痛得厉害?十四哥,这痛便是要您记住,如今您若是一步错,则步步错,不仅会毁了您自己,更会连累她!
齐尔雅真说得没错,可他终还是连累了玉儿,今日这话原原本本还给她,明明不公,她却不过默然点头,她是知道的,他们不能满盘皆输,筹码压得太重,代价必然对等。
这错已然生生的铸成,纵有悔恨,亦是无用。他还不起玉儿的,日后多铎亦还不起她……
入得夜,果又起了风,一时骤雨劈头夹脸下来,好不热闹。小邓子端了药,沿边廊一路儿奔到内室,还未歇口气,便见多铎伏在床沿,只咳得一阵紧过一阵,慌得搁了托盘儿,手忙脚乱上前替他揉着背心,一叠声地唤“主子”。
多铎咳了会儿,待顺过气,便撑着他的肩半坐起来,皱眉道,“慌里慌……张的……做什么……”
屋里只燃一支细烛,外头笼了纱罩,黯然无色,照着面前这张俊肖的脸也似玉石一般清冷,着不上半点血色,小邓子只觉心酸,取过软枕扶他斜靠着,低了声儿劝,“主子,该服药了。”
“倒了吧,”多铎淡淡转过身,伸手解了胸前一粒纽扣,“闷得狠,去将窗子开一开。”
“主子……”他只是犹豫,半天期期艾艾着回话,“外头风大,您身子受不住……”话音未落,脸上已着一记耳光,括得他从脚踏上翻下来,
“哪来那么多话!你这差事是不想当……”耳边冷冷的喝斥终化作剧咳,他哪顾得及面上火辣辣的痛,扑到床前,已带了哭腔,“主子,您别动气,奴才这就去,奴才这就去……”
“起来……”多铎捂住胸口,强忍着咳怒道,“给我出去……”
手心有箭刃划开的口子,一道道凌乱地割断了掌纹,血合着药,凝成狰狞的起伏。“你这是不想再上马开弓了?”果然是被哥骂了,若不是自己还病着,怕是还有更狠的呢,他微微笑起来,慢慢覆住掌心,哥,我又欠你一回……
咳得久了,两胁生痛,站起来也只是发晕,午后硬撑了半个时辰确实要不得,他下了床,因脚下虚浮,扶着床柱定神,却又咳起来,恍惚间瞅见门外人影晃动,虽知是小邓子怕他病中难受,候在外头不敢走远,心内仍是有一种寥寥的期盼,连自己都觉荒谬。
不止荒谬,更有揪心的恨意,恨她无情,却更恨自己……
推开窗,浸骨的寒扑面而来,那真叫狂风冽雨,卷入房中,“砰”地竟将桌上童子捧花铜烛台吹翻了个儿,多铎一怔,生怕烛火烧着纱罩与桌布,三步并作两步过去捞了起来,才见烛芯已燃尽了,唯未凝起的烛油溅了开去,半是染了台面,半是洒在那只花梨木雕的锦匣之上。
他候在她小山居月亮门处,天绵绵下着雨,清宁宫散了席才不过一炷香的时候,却仿若等过了一世,许是短暂许是长远。
那花瓶底踩在青石路上,嗒嗒的轻响,由远而近。
“格格,您慢点儿,小心崴着……”
“早死早投胎才是正理儿,哎,我可想……”爽利的抱怨顿在路的转角,忽的没有了下文。
她站在那里,藕荷色喜字百蝶穿花的马褂,捻襟纳纱玉色袍子,掌一柄竹节的油纸伞,朱唇微启,似语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