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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男友-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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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陆洲快要尽头之处,有一方碧油油的草地,绕着一匝垂杨,阳光从柳丝中透过来,落在草地上像渔家晒着的网,湘江远处,时有一叶风帆,如轻燕飘过,余波击着滩边卵石,泊泊有声。他们原先背靠的坐在那里,后来他觉得疲倦了,就倒了下去,看看C君惺忪的眼,然如带醉欲睡,他心里又不晓得要怎么样才好,笑叫道: 

  “C!来这里睡一忽吧。” 

  C君笑着望望他,很不好意思的,看了一看天空,把只手臂抱着面孔,猛地扑到他的怀里。 

  他抚摩着C君头发。忽然又发狂般紧紧地抱着C君,然而他心头格外颤动起来,用力抱,不行,再用力,还不行,他的心真如快要爆裂,他说道: 

  “C,C!我过不得,我心跳得厉害!” 

  “我也过不得!咳!我假使是个女子……” 

  C君凄然说着这句话,C君的声音哑了,C君眼泪涌出来了。他知道C君的眼泪一半为自己流,而一半为他流,替他伤心而又替自己伤心。他想起了平时得不到一个人的情的苦处,久蓄在心底里万种悲怨,一时迸发而奔腾起来,他的热泪也跟着C君的热泪潮一般的涌出来。 

  “唉,唉!我们一同逃到人迹不到的地方去了吧,我们一同死了吧!……” 

  两个人泪眼婆娑结成一团,两个人的伤心结在一起,如忘记了天地的荣华,时间的悠久,不知道春光为人间忙了一天,也要将息一晚了,太阳早一堆烈火似的滚滚地躲下山去了。 

  转眼间到了夏天。 

  怒气蓬勃的夏天,比不得春日的体贴多情,如一个暴夫,专一在那里嫉恶他们的情爱。他不时像得着一种暗示:“你们快要离开了!”这使心痛的暗示,他却想不出法子去抵抗。 

  因为他们不能像从前一样常常在一起了,这事已彰明较着得凡是FN学校里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的了。在他以为这件无足奇怪而私自许可的事,虽然本来做得十分纯洁而光明,别人却替他散布了流言,更添了许多恶毒的咒骂和秽蔑的嘲笑来,使没有一个人不嫉视他们两个,于是他们就被监视起来了,尤其是他被大家看为最下流的东西。 

  跟着暑假到了。五百多个人对于他久已闷在胸中的憎恶,一时爆发出来,同声送他一个很令人讨厌的绰号,他就顶着这个绰号很光荣地走出了FN学校。 

  这件奇迹的能够留在C城给人家以印象的,还有一张照得很漂亮的照片,因为照相馆看他仪表颇潇洒不凡,就拿来陈列在玻璃橱内。 

  现在他已到了家乡,他常告诉人家说他和C在船埠上割舍之时,的的确确彼此倾了不少的眼泪,他到现在还会挹郁不欢,常想写信叫C君到这里来。 

从江南来
从江南来(1)

  十二月中旬,我的一位老同学许君——精明的许君,看见了人把面孔一仰,近光眼镜上闪出一道反光,同时嘴唇往上下一翻,议论就发了出来的许君从奉天到上海来,说是那边缺少教员,要我去帮忙。当天,请我在杏花楼吃酒,他用着一副交际家的神气进了许多忠言,说许多恭维我的话。我一边举着酒杯,一片生鱼从边炉里捞出来的时候,就答应他到奉天去。随后,许君回了家,恐防我忘记,又特地写信来关照我。其时已是正月初五六了。我正坐在窗前,从毛玻璃上透过来的下午的残阳烘得满屋温温的将我软化了。叫我拿着那封信不住地左右为难:我到奉天去吗?那寒风,沙灰,面包,马粪,还有那又长又大带有大陆国民性伸手就要打人的兵士等等在我心头作恶,我实在不愿意去。这一方面呢,我舍不得一班朋友,舍不得正在发芽的江南树木,舍不得我的……舍不得上海,我实在不愿意去。我左思右想好一会,最后只有摇摇头,把我那无可解决的解决法解决了这件事,我心里说道:“到那时候自然有办法的。” 
  我还有一位老同学史君,是个越老越天真的大小孩子,从前最穷苦的时候最和我合得来,我离开了他每逢心里不好过总写封信给他告诉我的愁苦。他最近写信来叫我到他家里去住几天,我当时就安排起身,因恐怕他家年底事忙,他的父亲又是一位讲实利主义的老教育家,对于这岁暮的来客决不欢迎,所以没有去得成,而把预备着的盘缠无端花费在别处了;这时,奉天的事纠缠得我太苦,我就效南宋皇帝因怕金兵而偏居临安的故事,借了一点钱,到苏州去。 

  我不带一件行李,连申报纸包的一个牙刷都忘在家里,无拘无束地走到东新桥,跳上五路电车一直到北火车站,正赶上三点多钟的一班车,随着一群背着包裹的乡下人挤进了车厢。在车站上遇着一位同乡宋君,这极短的一程旅途中就不愁寂寞了。宋君从袋里挖出一块隔夜剩下来的香蕉糖请我嚼,泡了一壶茶,喋喋不休的讲起湖南教育界的穷景与笑话,他那一对带有忧郁性的眼睛十分诚挚地直射在我的额上。但是我终究听不进一句:因为离开十几个座位的地方有几个女学生——我在车站上早注意到了,我的走进这座车厢无论有意无意总可以说是受了她们的吸引——我宁可牺牲宋君的一片乡谊而注目她们。我听听她们那种嚼牛皮糖一般的柔软的话语,早已知道她们是我邻县无锡人。我一边想起昨晚三爷——我们朋友中的健谈者——讲的一段火车上遇艳的笑史,一边尽在暗中把她们身上任何一样东西来比做一样东西——头发像什么,眼睛像什么……直到自己觉得万分对不住宋君的时候,才转过头来朝他点点头。忠厚的宋君,不扬人之恶的宋君,并不怪我的无礼,还是照常喋喋不休。我一半问心不过,一半又讨厌他。骤然间,坐在我斜对面的一个盐鸭蛋一样颜色的面孔,两只皮蛋青的眼球,炯炯地对我直射,我不知如何竟被他的威风所摄,我想:他不是那个曾经因为我欠了一个多月饭钱而不许我搬家的包饭师父吗?我的胆子骤然馁了一大半,自然而然没有勇气去注意那几位女学生了,宋君的下半截谈话就听得明明白白。我也曾在湖南教过两年书的,就同声把那些湖南的校长不问是非地骂了一通。不知不觉中,车轮盎的一声停下来,黑压压一座苏州车站早横在面前。我戴上帽子,和宋君握握手,从女学生身边走出车厢去。 

  我来苏州连这次一共是三次——第一次我陪一个同学到苏州来投考某师范学校,我的祖母在我们临动身时煎荷包蛋给我们吃,说了不少一去成名的吉利话;但我自知不是进师范学校的材料,考试场中随便写几个XY就交了卷。回来后那位同学天天望着报纸上的揭示表,我却在旁边看福尔摩斯。第二次来时已经认识了史君,也是来看他的,却不料正是上海大名鼎鼎的美术学校校长聘请史君的父亲去当教务主任的时候,竟被史君父亲视为那位校长特派的间谍——这一次总算非常之纯粹而无从加我以头衔了。我走进月台的铁栏时天已断黑,喊一辆黄包车从那五步一棵树十步一盏灯的马路迤逦向胥门进发。那眼前一片灯雾迷离的夜市,正是阊门。哦!历来许多人到此游访,许多人用着许多绮丽文字颂扬遍的金阊门,也萧条不堪了!无论灯火怎样煊煌,车马怎样凑杂,也终觉得零落不堪的了!只有那站在街沿上的野鸡,一个个亭亭玉立,却似乎比上海八仙桥一带的团头大脸俊俏得多;更有一班头像洋山芋手像熊掌一样的乡下人,也是吱吱喳喳燕语莺啼的苏州话,我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车至马路口,已拉不进去。我下了车,心里突然感到一片童年时新春拜年的快乐,不觉身轻脚健,爬过了一座大石桥。也不知道是我近来的服装好看了一些呢,还是苏州的警政一向办得好,我把史君的地址问警察,竟一直问到了朱家园。但是究竟天晚了认不出门面了,洋火刮去不少,门牌犹是找不到,于是我未免乐极生悲,彷徨于街灯之下。直到见了一个邮差,才得了主意。我拍拍他的肩,他把我引到一家广亮的黑漆大门:正是我方才过此而逡巡不敢入的。我见了高门大户,心里就一乐:因为我的朋友中原来也有发了迹的,无论他这房子是租来或是自造,也总算替我争了一点光呢。 

  我感谢邮局差,他不但替我引路,并且替我打门,并且又代我报告说:“客人来了!”。在这喊声里,一片老妈子的声音来开了门,招待我进去。不料黑暗里从老妈子的腿裆里抢出一只大雄狗,呜的一声向我这生客扑过来,我吃了一惊退出门槛几步。那老妈子几次呵喝,才使我精神稍定,放缓脚步走进去。史君不在家,代史君招待我的是史君的妹妹,她领我到一间方砖铺地的小厅里坐着。她说:“哥哥到青年会去了。等一会打电话去叫他即刻来。”又说,“叶先生才到吗?一定没有吃夜饭哩,”就吩咐老妈子去安排夜饭给我吃。我起先当她是史君的夫人——从前和史君共起居时,史君常把他夫人的性格告诉我,我又常从他的藤包里看见他夫人的像片,我知道他和他的夫人非常恩爱的。我这一次来看史君,也十分想看看他的夫人——后来细看她的面貌,详察她的语言,才知道是史君的妹妹。她立在我面前和蔼而端庄,活泼而诚挚,我这个灵魂一向飘游无定的孤零者受着这般女性的真挚慈祥的款待,我在我心的深处万分感激她;而我心的深处一片隐隐凄怆又使我悒悒不欢。啊!我也有活泼天真的妹妹,也有慈爱的母亲,我本来也可以在和煦的家庭里享受一点天伦之乐的;只因我不知道处世的方法,遂不能稍尽一点心去赡养她们,并使我不敢回去,飘蓬四海,终日嗟吁,竟至同胞骨肉也不能见面。在此外乡,同是一片苍天,而渺渺白云,徒然向家乡飞去,不能带一点消息归来,我只有向无人处流泪,而我的母亲,我的妹妹,我知道她们流的泪比我更多!唉!我要想一朝团聚,不知道还在何日呢?史君的妹妹陪我谈了一会进去了。夜寒渐渐地逼进厅来,我只得立起来闲踱,去鉴赏周围的一些装饰。这厅子正面是一带长窗,背面是短窗,左边墙上挂一幅岁寒三友图,右边却是春夏秋冬四幅屏条,沿墙列着炕床,茶几椅子之类。这情形,正和我家里中兴时代差不多,而我家里因为连出了几代和我一样的不肖子孙,已没有如此堂皇了!史君回来时手里提着一只装满画纸的藤包,说是正值冷红画会展览期中,每日带着画具去临中国画的。我佩服他对于艺术的努力,他始终不变的天真态度尤使我欣慰。我们谈了一会,到园里去散步,虽然天上有云,满园阴郁,而那扶疏的枝叶,颇淡淡地显出其清幽。我们想起当初在常熟作画时,那副狼狈情形,被一班同学视为一对怪物的时候,彼此笑了起来。移时,我们到茶炉上去弄了一壶茶水,走上楼去。史君说:“妻子回娘家去了,我们一同睡在大床上吧,”就从箱子里翻出两床棉被。我两年不见史君,一朝又见了他这长眉罗汉模样的面孔,心里说不出的快乐,竟至笑了出来。史君说:“自从结了婚,学了不少的乖巧。”我也相信他的确比先前稍为讲究一些了。我和史君睡在一头,史君把电灯拉到床柱子上,照得白纱帐子里无处不白而且亮,我和史君就畅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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