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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喜宝-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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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勖存姿有什么选择呢?他不能降低人格往荔园去看脱衣舞,或是包下台湾歌女。他又想找个情妇以娱晚年,在偶然的场合遇见了我——实在是他的幸运。

    我的信心忽然充分起来,说穿了大家都一般空虚,至少我与老妈姜咏丽女士尚能玉帛相见,开心见诚的抱头痛哭,他们能够吗?

    我保证勖存姿没有与他太太说话已有二十五年。勖太太那种慢吞吞腻答答的神情,整个人仿佛被猪油黏住了,拖泥带水地……忽然之间我对他们一家都恶感有加,或者除了聪慧,聪慧的活泼虽然做作,可幸她实在年轻,并且够诚意,并不讨厌。或者也除了聪恕。聪恕的羞怯沦为娘娘腔,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聪恕像多数女性化的男人,他很可爱,他对我好感是因为我体内的男性荷尔蒙比他尚多。

    我不喜欢勖聪憩。对方家凯毫无意见。厌恶宋家明——他光明了宋家似乎还不够,尚想改革勖家。勖存姿并不见得有那么笨,再不争气的儿子跟女婿还差一层肚皮。宋家明除了得到聪慧的那份嫁妆,也没什么其他的好处,他应该明白。

    在这次短短的众会中我把勖家人物的关系分析得一清二楚,很有点得意。

喜宝 二 喜宝 二(1)

    回到勖存姿的小公寓,他本人坐在客厅听音乐喝白兰地。老实说,看见他还真的有点高兴。

    因为我一向寂寞。

    “哦,”我说:“你来了。”

    他抬起头,目光炯炯,说:“你到过我大女儿家吗?”

    “是,刚回来。”我答。

    “我以为你应该知道避开他们。”

    “是,我是故意上门去的。”我说:“很抱歉,你是生气了?怕亲戚晓得我现在的身份?”

    勖存姿说:“我不怕任何人。你把我估计太低了。”

    “或者我把自己估计过高。我尚未习惯我已把自己出售给你一个人。”

    他沉默一会儿。

    “我已经派人到剑桥去为你找到房子。你最快什么时候可以动身回英国?要不要与母亲说再见?”

    他要把我遣回英国。这也是一个好主意。

    我问:“关于我,你知道多少?”

    他微笑。“你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你有什么历史呢?”

    我不服气。我说:“我有男朋友在英国。”

    “你是指那位韩先生?”他笑,“你不会喜欢他,你一早已经不喜欢他。”

    我也忍不住笑,我坐下来。“你对我倒是知道得很清楚。不过在英国,我也可以找到新男朋友。”

    他凝视我。“总比找上我自己的儿子好一点。”

    我大胆假设,“聪恕?聪恕对女孩子没有兴趣。”

    勖存姿的面色一变,“他对你有。”

    我说:“因为我比他更像一个男人?”

    勖存姿老练地转改话题。“你像男人?我不会付百多万港币送一只戒指给男人。”他扬扬手,“看你戴着它的姿态!像戴破铜烂铁似的。”

    我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

    这实在是我第一次放胆地、仔仔细细的把他看清楚。他的确已经上了六十岁。两鬓白斑,头发有点稀疏,带天然波浪,但梳理得非常好,面孔上自然多皱摺,但男人的皱纹与女人的不一样,他的眼袋并不见得十分明显,皮肤松弛只增加个性。数十年前他一定是个无上英俊的男人,现在也还是很有风度很漂亮,但……确然是老了。

    当然,精心修饰过的衣服帮助他很多。

    脱掉衣服后,勖存姿的身材会如何?想到这里,我并没有脸红,反正有点苍白寒冷的感觉。到底是六十多岁的老年人。再保养得好,也还是六十多岁的老年人。

    我相信他也在用同样的心思在看我:这个女孩子,在她身上投资,是否值得?她值这么多吗?她的胸脯是真的还是穿着厚垫子的胸罩?大腿是否圆浑……他是有经验的老手,他不会花错钱。

    最使他担心应是将来如何控制我。我想这也是容易的。他有钱,我需要钱。我一定会乖乖地听命于他——在某一个程度之内。

    我看着他良久,整个公寓里没有一点点声响,柔和的阳光通过白色纱帘透进来。他太阳棕的皮肤显得很精神。我叹一口气。

    “我替你去订飞机票回伦敦。”他说:“到时有人在伦敦接你。”

    “我知道,你在李琴公园有房子。”我说。

    他笑。“我喜欢聪明的女孩子。”

    “是的,人家都这么说,请替我买‘谐和号’头等票子。”

    “你愿意到新加坡转机?”他诧异。

    “愿意。”我笑。

    “我会在伦敦见你。”他说。

    “一年见多少次?”我问。

    “我不知道。你的功课会很忙,”他含蓄地,“交际生活也会很忙。”

    “你可以雇人钉死我。”我笑。

    “我早已派好人了。”他也笑,“学校、家、伦敦、剑桥、香港——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是个很妒忌的老人。”

    “我感到荣幸。”我说。

    “我有事,要先走。”他站起来。

    “再见。”

    “再见。”我说。

    “我留下了现钞在书桌抽屉里。”他临出门说。

喜宝 二 喜宝 二(2)

    圣诞老人。

    我不敢在他面前提“老”字。不是不敢。有点不忍。他又不是不知道他老。我何必提醒他。

    勖存姿毕竟是勖存姿,他转头笑笑说:“你是五月的明媚好风光,我是十二月。十二月有圣诞老人。我是一个胜任的圣诞老人。”

    我把手臂叠在胸前。“勖先生,”我说:“与你打交道做买卖真是乐事。”

    “我也深有同感,姜小姐。”

    他上车走了。

    我在屋里看戚本大字红楼梦。隔很久我放下书。现款,他说。在书房抽屉里。

    我走到书房,小心翼翼地坐下来,轻轻地拉开第一格抽屉。什么也没有。我把第一格抽屉推回去。如果不在第一格,那么一定在第三格,别问我为什么,勖存姿不像一个把现钞放在第二格抽屉的人。

    我更轻地拉开第三格,抽屉只被移动一寸,我已看见满满的一千元与五百元大钞。我的心剧跳,我一生人没见过这么多的直版现钞,钞票与钻石又不一样。钻石是穿着皮裘礼服的女人。现钞是……裸女。

    我从未曾这样心跳过。就算是圣三一学院收我做学生那一天,我也没有如此紧张,因为那是我自己劳苦所得,何喜之有。但现在,现在不同,到目前为止,勖存姿连手都没碰过我。他说得不对,他比圣诞老人更慷慨。既然如此,我也乐得大方。我把抽屉推回去。反正是我的东西,飞不了,让它们堆在那里耽在那里休息在那里,愉快、舒畅,坦然地贬值。

    我竟然被照顾得那么妥当。我伸伸腿,搁得舒服点。

    这使我想起一首歌,乔治伯纳萧的剧本“卖花女”被改为电影,女主角高声唱:

    “我所需要只是某处一间房间,

    远离夜间的冷空气,

    有一张老大的椅子,

    呵那将是多么可爱。

    某人的头枕在我膝盖上,

    又温柔又暖和,

    他把我照顾得妥妥当当,

    呵那将是多么可爱……”

    我记得很清楚,歌辞中只说“可爱”,没有“爱情”。

    爱情是另外一件事。爱情是太奢华的事。

    至于我,我已经太满足目前的一切。

    我可以正式开始庆祝,因为我不必再看世上各种各样人奇奇怪怪的脸色,我可以开始痛惜我自己悲惨的命运——沦落在一个男人的手中,做他的金屋里的阿娇。

    只有不愁衣食的才有资格用时间来埋怨命运。

    我把双腿转一个位置。

    电话铃响了。我拿起听筒:“喂?”

    那边不响。我再“喂?”。不响。我冷笑一声:“神秘电话嘛?”放下话筒。

    电话铃再响,我再拿起话筒,“喂,有话请说好不好?”

    那边轻轻的问:“是你?真是你?”

    “谁?”我问。

    “聪恕。”

    他。他怎么知道我在此地。如果他知道,那么每个人都已经知道。消息真快。

    我应该如何应付?

    聪恕低声的说:“他们说你在这里,我与聪慧都不相信。”

    我维持缄默。

    “为什么?”聪恕问:“为什么?”

    我应该如何回答?因为我穷?还是因为我虚荣?还是两者皆备?

    我并不觉得羞愧,事无大小,若非当事人本身,永远没法子明了真相,聪恕无法了解到我的心情。多年来的贫乏——爱的贫乏,物质的贫乏,安全的贫乏,一切一切,积郁到今天,忽然得到一个出口,我不可能顾忌到后果,我一定要做了再说。

    “你是为他的钱,是不是?”聪恕问:“我也有钱,真的,我父亲的钱便是我的钱,别担心钱的问题。”

    聪恕,你父亲的钱怎么等于是你的钱?我心中想问。

    “我要见你,我现在就来。”他放下电话。

    难怪勖存姿要把我调回剑桥,知子莫若父,他知道他儿子。聪恕傻气得紧。我披上衣服便离开公寓,我不想见聪恕,这将会是多么尴尬的事。

喜宝 二 喜宝 二(3)

    我一个人踱在街上。女佣人问我上哪里,我摇摇头,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怎么晓得,我只知道我一定要避开聪恕。司机就在门口,他拉开车门,我上车。

    我说:“随便兜兜风。”

    他们说,坐劳斯莱斯,最忌自己开关车门。红楼梦里说的: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那么终究有猪肉吃的时候不会出洋相。

    坐在车子里要端端正正,头不要左右两边晃,要安定稳当,若无其事。

    我现在就这么坐着。车子缓缓驶向郊外的马路,勖聪恕不会再见到我。

    或者我会叫勖存姿买一辆跑车给我。像聪慧在开的小黑豹,抑或是别的牌子,我可以好好的想一想,他会答应的。假使我要月亮,他如果办得到,他也会去摘下来——不是为爱我,而是因为他的虚荣心:勖存姿的女人什么都有,勖存姿是个有本事的男人。

    司机忽然开口:“姜小姐,少爷的车在后面追我们。”

    “什么?”

    司机小心翼翼的说:“少爷的车子,你请往后看看。”

    我转过头,勖聪恕开着一辆式样古怪的跑车,紧紧贴在劳斯莱斯的后面。

    我问:“他跟着我们有多久了?”我不是不慌张的。

    “一出大路,姜小姐。”

    “摆脱他,我们加速。”

    “姜小姐,少爷这辆车比我们的快。”

    好,没法子。

    “照常速,假装没看见他。”

    “是。”

    但是聪恕超车,当他的车子追过我们的时候,他减低速度,逼得司机停下车来。

    “姜小姐——”司机转头。

    “不关你事。”我说:“你开门让我下车。”

    车子停下来,聪恕敲着车窗。他并不愤怒,他的面孔很哀伤,我非常害怕看见这样的表情,因此我别转头,下了车我往前走,他跟在我后面。两部车子就停在路边。

    这种场面在国语片中见过良多。可惜如果是拍电影,我一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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