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伤-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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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皮放下已写了一半的论文,处心积虑把过往的不计其数的凡尘琐事和覃思幽梦全压缩在小小的日记本里,佯装自然地罗列了一大堆有关自个的优点和才华。当然,最重要最冗长的篇幅是对谭琴极尽阿谀的诗化描写,他自顾自深化了心中的情爱并夸大了相思的苦楚。还表达了对现实事件的认识,也流露了对永恒人性的思考。
水皮熟谙这些都市少年自恋的时尚陋习,接下来要做的便是瞅准时机把日记本遗落在谭琴必经的过道上以引诱她误入自己的内心世界。这种自以为是的心机几乎白费了,就在一个寂寞的午后,在谭琴宿舍前的砾石路上,水皮眼睁睁地看着谭琴秉持路不拾遗的天性,像高傲的公主似的径直跨过了那装帧精美醒目的本子。情急之下,他从一颗大树后面闪身出来试图拦住她搭讪,谭琴惊叫一声,犹如受惊的小兔掉头就跑走了。留在水皮眼中的是一连串扭动屁股的背影,他痴痴地定在原地回不过神来,坚信人世间不可能还有更优美绝伦的后身了。
冲进宿舍后,谭琴的心还在打鼓似的扑腾。她又惊又恼,嘴里不停地骂道:“十丑八怪,还有两个特别坏。”
谭琴不怕男人,但她怕鬼。那张扑面而来的鬼脸是怪诞与丑陋的完美结合,虽找不出一丝破绽,却也没一处顺眼,总感觉那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宛如天外来客。她估摸这是女娲抟土造人至今,世上最惨不忍睹的一张人面。两个多月之后,当她在巴足塘边再次见到这张脸时,内心的惊恐已变成好奇,这也是她能够笑脸相待的原因。
谭牛牯失踪后,禾机指派永兵接替了生产队长一职,他收拾好自家的三间空置房,又用糯米稻草打好地铺供三女八男共十一位知青歇脚。这些刚刚走出校门的大学生一进兴安村就发现这是世上最妖娆的小山寨,村舍田畴,如诗如画,距离天堂只有咫尺之遥。清新透凉的空气像被山泉刚刚濯洗过,完全能当主食。他们屏住呼吸,屁都不敢放一个,生怕一不小心就弄脏了一尘不染的人间仙境。
他们相信如果韩非子再世的话,他老人家一定会惊讶于世间真有这等宝地,这里没有他痛恨的五大害虫(儒生、纵横家、工商业者、食客、侠士),这里只出产猎人、农夫和战士。所有的人家都放心地敞开大门,欢迎陌生人随时入内,无需任何理由,只要愿意谁都可以像居家一样走进走出。
村民们对惊心的鸟语置若罔闻,对春华秋实也麻木不仁,却对来自大都市的知青们的口音和他们凌乱松垮的装扮充满了好奇,热心地围住他们问长问短,想从这些人口中验证一下代超曾经关于城市的描述是否属实。这无疑激发了城里人的优越感和虚荣心,他们开始争相卖弄知识、抒发情怀,还把理想中的蓝图当成既成事实跟没见过世面的山野村夫们娓娓道来。他们的嘴皮子打开后居然比盛年的兴安女人还聒噪,当他们意识到自己的言论因过于空泛而失去了应有的内容时就灵光一闪改用优雅的姿态和温柔的语调来打动听众。
兴安村总算又热闹了起来,知青们心平气和地睡在狗窝似的稻草地铺上,内心里想着如何与天斗与地斗才能极乐无穷。顾不及舟车劳顿,他们很快就积极参与农事。因急于改造这个世界,每个人都放开膀子大干,也不管绩效和前景如何,只是认准了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和锄头底下得丰收的硬道理。在这些初来乍到的知青眼中,阳光下的体力劳动犹如动人的舞蹈,饱含激情与斗志。黄昏时分,姿态优雅的蝙蝠已急不可耐地倾巢而出,在拒不收工的劳作者头顶翙翙掠过,他们体验到的不是耕耘的辛劳,而是时间的魅力。他们热情高涨,动员村民们到钟鼓山脚下修堤筑埂,开荒造田。谭永兵口头附和,暗地里却用借口和谣言设置了重重障碍,最终迫使该计划不了了之。历经了漫长岁月里的无数次较量,兴安人早已明白与天斗与地斗的可怕后果。他们与知青们和而不同,他们既憧憬彼岸的极乐世界也珍惜眼前的世俗生活。
诸如此类的小小过节并未防碍他们间的友谊。劳动之余,谭琴带知青们爬上自源岩去采岩耳,上老虎山摘百草千味,还去虎坦参观迷人的仙人洞。她主动告诉他们那是自己的出生地,但是当好奇的游伴追问她为什么会落到这般荒野山洞时她则语焉不详,故意乱喊乱叫,让连绵不绝的空穴来风作答。
李秀不会普通话,知青们便用手语和心灵与她沟通,很快就弄明白了为什么这位个子矮小却外宽内深的小脚女人能够成为家族的精神领袖。李秀的牙齿已所剩无多,但知青们仍试图教会这位八十多年来从未刷牙的老奶奶使用牙刷,结果是她舍不得把薄荷味的牙膏水吐出来,执意当可口的饮料吞了。
知青们也不知道,在他们还没出生的年月里,那位与收音机形影不离的驼背老头是这方山水间最著名的猎人。许多个寂寥无趣的夜晚里,他们就像兴安人曾包围金财外公那样围坐在谭世林身边,听他复述金财外公的那些即将佚失的故事。许多鲜有听闻却又真实发生过的家常史实从他嘴里讲出来都是刺耳而严酷的警示,但这些年少轻狂的听众却用此起彼伏的笑声作出回应。当然,他们有时也会帮手用各种字体替谭世林的两面牌更新标语。
农闲时节,永兵领知青们进山观摩狩猎,他展示了独臂打铳的精准眼法,又用猎物改善了生活。他是位性情中的乐观男人,拥有一滴水或一抹绿色就会念及草木扶疏,撞见处女初潮则会想到儿孙满堂。他曾经在猪圈里与那位满脸痘痘的小姑娘亲热时感觉自己的大部分身体已经进入了幸福婚姻的殿堂,但对方的父母却对受托前去提亲的媒人说:“这年头,就连多手多脚的人都难以糊口,我们家闺女若跟了那位一把手,不饿死才怪呢。”
永兵本能地意识到治疗失恋的良药就是另一场恋爱。他随后把目光转移到了住他隔壁的一位瘦小的上海知青身上。不出十天,他内心的伤口就在重新追逐的乐趣和未来的无限可能性中结痂痊愈了。
(一)凌迟之爱
皮定芳来自上海,出身于戏曲世家,会唱两百多折昆曲。虽然她只唱曲不念白,但她的一唱三叹还是给荒野山村带来了文雅的韵味,时常引起众人的围观。她鄙视色彩,在灰蒙蒙的单调中居然发掘出了丰富的时尚元素,她穿着一身时下最流行的与其他知青同一款式的男女不分的灰蓝色工装。她的年龄像五月的梅雨天,变化不定没个准,晴天是十七岁,雨季里则涨到二十二岁。这些生活中的琐碎与屑小都不值一提,重要的是她在注意到“一把手”情绪低落时大方地送了他一把口琴和一脸微笑。
永兵受宠若惊,把到手的礼物翻来覆去地捣弄、把玩,不多久便能用口琴模仿猫头鹰的哭泣和金财外公的唱腔。还不分昼夜,不看场合地吹奏起《黑暗传》里的哀调和喜调。他又带头唱起了因收音机的普及和高音喇叭的喧嚣而被世人遗忘的薅草歌、打猎歌。为知青们枯燥艰苦的劳动生活增添了欢乐。他天生的从容与大度让皮定芳见识了兴安男人特有的风采,她看到一些蚂蟥吸附在他腿肚上时曾好心地提醒他,可他竟懒得去管,还对大惊小怪的小女人说:“男人大丈夫嘛,何必那般斤斤计较呢?等它们满足了自然会滚开。”
皮定芳一直认为女人的生活中如果没有音乐和诗歌,没有男人的甜言蜜语,那不仅仅有锦衣夜行的遗憾,简直就是不可想象的悲惨世界。她激情澎湃的娇嫩身躯,既可安居于琼楼广厦,也能适应茅篷草舍,唯一忍受不了的是寂寞。到兴安村的第七天,她便省悟到自己原先的想法是多么可耻可笑,在这里能找到果腹的食物比什么都重要。
一天傍晚,永兵偷偷带她到当面山上的炭窑旁教她用滚石法烤红薯时,在口琴的伴奏下,她轻轻地哼唱起了:“幸福在哪里?幸福就在香喷喷的烤红薯里。。。。。。”那期间,永兵颇感失望地发现身旁这位娇态可掬的城里姑娘对伦敦了若指掌,好像她曾在那儿住过似的,却完全不知道敦伦的意思。他猜测这可能正是她需要下乡锻炼接受农民再教育的原因。他当然不会推诿施教的义务,在他不舍昼夜的言传身教中,她大开了眼界也明白了一切,并对兴安村的传统文化有了深入的体验。
水皮也想尽快融入兴安村的传统生活,但并不顺利。他穿着干净体面,浓浓的书生气掩饰了他的心机,他说话时故意摊手耸肩,把城里人自以为是的优越感小心地藏在骨子里。相较于臃肿的身材,他的心眼明显偏小,所以一干活就体温过高,像狗一样张开嘴吐着舌头直喘气。谭琴见状,总会发出清脆的笑声,引来众人的掺和热议。她心直口快,有一次见一头肥得连眼睛都睁不开的猪正在路边拱土刨食,她看着看着就笑了起来,问姐妹们:“它像不像杨水皮?”
这话传到了水皮耳中,他一点也不怪她,只是痛苦地认为:原来爱情的天敌是肥胖。从此,他没事找事干,忘我地劳动,还忌口节食,恨不能瘦到皮包骨去。但减肥的热乎劲只坚持了一周,仅有的收获是发现了自身毅力薄弱的先天缺陷。
每天晚上,水皮入睡后能听见谭琴在隔壁解衣掀被时窸窸窣窣的响动。虽然近在咫尺,似乎息息相闻、伸手可及,可对水皮来说,那却是一瓶注定打不开盖的美味肉罐。凿壁偷光的典故时常搅得他夜不能寐。
谭琴是如此鲜活又芬芳无比,常常现身于水皮梦中的尽头。水皮被她精明细致的内涵深深打动,为她的容颜、毛发、气味和声音发了狂。有关未来的计划越来越少,他先是在心中撕毁了早年与理想订立的契约,既而把自卑驱逐出窍。他明知道自己背上没长翅膀,硬要蹿上爱情的天空去翱翔。渐渐地,他成了一名工于心计却又故作厚道可信的痴情汉。他坐立不安,食不知味,在苦不堪言的劳作中,脑海里也时刻惦记着那个迫不及待要付之实施的捕猎心爱姑娘的计划。他一收工便独处一隅,默默地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沙盘推演,演练着如何以时间、琐事、缘分和天意作伪装,悄悄地靠近却不惊动那聪敏又活泼的迷人猎物。
水皮谨慎地选择了在那项阴谋的外围入手,当谭永兵与皮定芳常常玩失踪,其它男女知青围坐在李子梅家门口听那位无齿的老奶奶哼唱一些变了调的她年轻时唱过无数遍的煽情山歌时,水皮与谭世林成了忘年交。人们常能见到一位枯瘦的驼背老头身旁跟着一位戴近视眼镜的胖乎乎的矮个青年,他帮老人提着那架每个频道都播放着同样内容的收音机四处闲逛。当收音机的电池耗尽时,他便用自己肥嘟嘟的嘴巴继续播出,他唱《沙家浜》和背诵毛主席语录的能耐,令老人震惊不已。有好几天,老人干脆关掉收音机以便能安静地聆听他的现场直播。
李秀因为勤劳与长寿已经积累了大量生活经验和人类知识,别看她有些耳背,却仍是全家最清醒的主心骨,无需道听途说,仅靠直觉就能知悉一切。她得知水皮是来自大城市的知青后,想起了耒阳牯多年前给谭琴算八字时就说过这孩子将来不吃国家粮也要睡国家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