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之约-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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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比我父亲大三岁,大脚大脸大身量,十七八就长成了一副成年女子样。
据庄上的老人讲,当年莲嫁过来,庄上好一阵子说三道四。
小地方,方圆几十里都知根底。老人说,这女子从小来路不正,又给一个寡汉条子养大,一起小就说是嫁了那瞎子的,长到十七八又往外聘,敢说是个清白的?还有那双大脚,但要好人家女子,哪有两只脚跟船一样的?
莲出阁的那一天,干娘来送的她。一来是莲的娘家再没啥人,只一个瞎子大,她既是口口声声说给莲当了娘,就也是她的娘家人了;这二来呢,人心都是肉长的,她可怜莲一起小儿无亲无故,瞎子又是个仁义的,也就热心热肠地帮到底了。
虽是兵荒马乱的年月,一般人家娶亲的花轿也还是红红绿绿,扎着花朵,绣着龙凤,图的是个热闹吉利。娘家相比着就寒酸了,一只木箱还是旧的,新刷了红漆,一床新铺盖,莲自己织下的。莲自小心性高强,自那年做童养媳妇受那家人难为,回家来憋着劲地学针线,纺花、织布,插花绣朵,家里地里,几年来,竟是样样拿得起,放得下。
更了衣,上了头,临出门了,干娘将她拉过来,说莲呐,这就走了,给你大行个礼吧。
莲站住,一时间身子有点僵。
干娘又说,莲呐,你别的不念,也念他一起小儿拉扯你,一个瞎眼人,不容易。
莲像个稻草人,由着干娘扯过来,扑嗵跪在瞎子面前,忽然就哭了,一声就哭得惊天动地,然后一把扯下红盖头,说大,我不走了,我这辈子都在你跟前侍候你,死也跟你死在一起了!说完一头栽在那地上,再也不起来。
婆家来接亲的,赶忙上来搀,说闺女出门子,哭一两声是个意思,看把新衣裳哭湿了,一会儿那边,拜天地的时候不好看了。
干娘拿那红盖头重新捂在头上,小声在她耳边说,傻妮子,守着那男家来人,说的是啥?然后大声说:要说呢,这当个闺女,哪有不出门子的理?我知道你心疼你大,舍不得这个家,可就再心疼再舍不得,闺女哪有住一辈子娘家的理?再别说跟你大过一辈子,那也只说说罢了!走吧走吧,走了心净!你这样子,你大心里也不好受!你就别再拾腾他了!
瞎子坐在那里,木呆着脸,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的样子,等到莲在那地上哭着叩了头,才脸上笑着说,今天是你的好日子,你成人了,好好过你的日子去吧,别结记我。说了就去扶莲,眼睛不中用,手就触到了莲头上搭的红盖头,烫了似的,那手又缩回来。
这一天,是瞎子多少年做梦都想的。多少年,瞎子盼着莲有一天也能像人家的新媳妇那样,穿着红衣服,披着红盖头,跟他手拉手地入洞房。多少回夜里,他梦见自己亲手给莲取了红盖头。此前,他也曾给自己卜过卦的,一回一回,总在半明半暗中,看见那个给莲取盖头的不是他。人说医生不看自己的病,自己给自己算命,十有###不准的。如今眼见这一天到底来了,莲顶了嫁人的红盖头,要嫁的人真就不是他。想了心里明白,是自己前世亏欠了她。却在眼下,莲起身这一时,心还是万箭穿一般。
莲上轿走了。瞎子从门里摸索出来,听着莲的轿走远了,禁不住地就往前赶,明知道赶也是白赶,别说是赶不上,就是赶上了,他还能真就不让她走?有这死活跟在后面赶的,早怎么就答应了让她嫁人的话?可两条腿却当不了自己的家,拄了棍往那有响器的地方,听听远了,才一个人失了魂一样,站成了一团乌云,风一刮就散的那种。
乡下的土路坷坷绊绊,干娘骑在小毛驴上,一路随着轿子走,一路走,一路盘算:这闺女可惜了,要说模样,虽不是百里挑一,在这方圆几个庄,也是找不出第二个的。要论心性脾气,若是托生在好人家,不说能成一番大事,也是能当得一个大家主的。只可惜一生下来就没救星。这样女子到了婆家,调理得好了,若能得了势,也算得上一把治家的好手。若是遇到那不省事的家,就她这样子脾性,可有一番好罪受呢!
从河阳集到陈店,六七里路的样子,一会儿就到了。
下轿时,莲一件新嫁衣,前襟就湿了一大片。
5、
花轿落地,找不到陈二孩。主事的人跑进屋,说二小子哩?我奶奶说刚还在这。就叫我家伯父到处去找。一路找到河沿儿上,就见那新郎官正跟人打坷垃仗,一身新衣服早滚成了泥巴团。伯父比二孩大着十来岁,看二孩像看小孩子,就站在河堤上叫,叫了半天才答应,说我快打赢了,你别慌!
伯父心急,就说,二孩你还不赶快回来?你新媳妇都到家门口了!
一群孩子就起哄,说二孩的新媳妇来了,看二孩的新媳妇去啊!
二孩不干了,就对哥说,回去跟咱娘说,我不要新媳妇!
听老家人讲,与年轻时的我父亲比起来,伯父平时少言寡语,最是个大闺女一样的大男孩,这会儿,他见兄弟二孩玩得泼皮,就有一点无奈,只好勾头一个人回了家。
爷爷一听气坏了!拿一根棍就往河沿儿走。走到半路上,碰到三爷爷,说老二你咋去?爷爷就骂:我去叫那个小兔羔子!三爷爷就笑,说,别看娶了媳妇的人,也还是个小孩子,玩就叫他玩一会儿吧。
爷爷来到河沿儿,二孩正被一群孩子按在地上。因为人家要去看他媳妇,他不让,就骂了人家,人就齐打伙地将他压在了身子底下,说不叫看媳妇也中,咱看他的小鸡鸡。
一群孩子正闹着,忽然圈外一片寂静,二孩就觉得耳朵一阵痛,被人从地上掂起来,刚骂了一句我日你娘,就被一脚踢趴下了!
成亲之夜,新郎官二孩是莲从婆婆床上扛回来的。
那一日二孩好容易给爹找回来,拜完天地,祭了祖宗,坐了床,一应的礼节行完,招呼客人吃饭……这一步步走下来,二孩木偶一样被人拨来拨去,又累又乏又烦恼,真是了无趣味,早就连打了几个哈欠,被我家爷爷拿眼瞪了几回。
屋外,村里看热闹的孩子们在唱《撒帐歌》:
一撒栗子二撒枣
早早生个大胖小
三撒石榴四花生
男孩女孩花搭生
五撒桂圆六撒米
夫妻合睦过到底
七撒五谷八撒面
终年四季吃饱饭
九撒珍珠十撒钱
和和气气到百年
…………
后来也不知什么时候,家里的客人都还没走,爹与大哥大嫂都忙着,一眼没看住,二孩就跑回到娘屋里,钻娘床上睡去了。
人终于走净了,大半夜了,总也见二孩来,莲一个新媳妇,又不好意思去找人?一个人坐久了,坐累了,便就倒在床边歪下。也是劳乏了一天,这一歪,就有一点睡意,忽忽悠悠,就看着瞎子大了,瞎子大泪淋淋的样子,莲心里好不是滋味……忽有敲门声,就把她惊醒了,原来竟就做起梦来。
莲初以为是二孩回来了,赶紧开门,一看,却是大嫂。
大嫂是二孩大哥的媳妇,一个小巧又精神的女人,长了一双略有点斜视的眼,虽说长了几岁年纪,风韵却不减当年。今儿因是家里的一场大喜,大嫂头发抿得光光的,还特意穿了件红格子棉布衫。只因婆婆眼神不好,里里外外,就都是大嫂的了,整忙了一天。
这小女人这会儿进来,说妹子睡了么?说了就笑起来,声音是压着的,却有说不出的喜兴:咱家兄弟,娘起小惯的,老生儿么!别看那么大了,还啥事不懂,妹子比他大几岁,多担待些……这不,又钻回娘床上去了,也不管人家兴不兴,还得妹子咱俩把他弄回来!
前后宅几步路,莲跟着大嫂来到婆婆屋里,就见自己的丈夫在婆婆的床帮上,睡得像一头小猪,由着大嫂叫,一叫一哼,就是不醒。莲心里恼,也不敢发作,就上前,说大嫂别叫了,我把他弄走就是。大嫂说你咋弄他?莲也不说话,上前一把将他拽起来,扛在自己肩膀上,扛起来就走了。
婆婆是鸡宿眼,一到晚上任啥看不清,虽说没睡着,也只在一旁歪着不说话,任她妯娌俩在那里忙。却是大嫂,到底是自家兄弟,就有一点心疼那二孩,说,小心他,是个伤胳膊。莲却没事的,掉了我给安上!
大嫂不由自主,跟了几步,想想不妥,便不跟了,暗地里,不由就叹口气,不知是叹这二孩的不懂事,还是叹那莲的有主张。
那一夜,莲几乎没睡,但二孩一有动静,她就起来看。看看,总是不醒,几回听着他说话,以为醒来了,却嘴里喃喃,只是叫娘。后半夜,竟有一次,叫着娘,要尿尿。莲只得到外间屋,给他取来娘家赔送的新脸盆。二孩也不睁眼,哗哗对着盆就尿,尿完,呼腾躺倒又睡。
父亲成亲那年十五岁了,个头还不及媳妇的肩膀,和媳妇说话总是仰着脸,样子就有些怕她。这地方时兴大媳妇,早娶媳妇早生儿,图的是一个人丁兴旺。可是陈家二孩的媳妇,娶家来半年了,俩人还是不相干的。
夏天的时候,二孩在河里洗完澡爬出来,一群孩子光着屁股,在堤上拿大扫帚捂蜻蜓。惠济河堤高高的,常年累月山一样杵着,堤上白腊条,风一吹柔柔地飘,像一群绿鸟齐齐的展翅。孩子们一个个精湿的头发,紫酱色的小脸儿,像一群打从河里捞上来的泥猴子。
几个薅草的媳妇蒯着草筐从堤上过来,有人一指,问二孩那是谁?
二孩儿翻翻眼:是你娘!
那孩子就扑过来打他,他装哭。有谁在他耳边说:二孩你媳妇过来了!马上不哭了,就见莲扛着胸脯,裤角扫着荒草,忽忽地走过去。
看着莲走过去,有人就打趣他:二孩儿,夜黑都干啥呢?
不干啥,睡觉。
没吃你媳妇咪咪?
孩子们哄得一声大笑!二孩骂了一句日你娘!撂蹦子跑回家。
家是三间草屋,西间的窗下摆着案板、锅台,后墙上一架纺车嗯嗯响着。打从记事起,二孩就听惯了那纺车的嗯嗯声,只要这响声在,就有娘在。
二孩跑回来一头扎进娘怀里,娘说,看把花穗子弄断了!二孩吭哧说,不要媳妇了。娘问为啥?说人家笑话他。娘笑了,娘自小出天花落一脸麻子,一笑,脸上的麻坑儿更深了。
不要媳妇谁给你做饭吃?
娘做。
谁给你做衣裳穿?
娘做。
娘就停了纺花车子,摸着二孩的头:傻小哎,大了,时候长了就知道了,娘不能跟你一辈儿,媳妇长远嘞。
娘心疼她这个小儿子,虽说媳妇娶到家了,每到夜晚,二孩还是挤到娘的铺上,冬天娘给暖被窝,夏天娘给打扇子。人都说养儿子好不长,娶了媳妇不要娘,难得她老人家这个儿子,娶了媳妇还跟娘这么亲,也就亲一天是一天吧。却是堂嫂们看不下去,背后挑唆这二孩:娶媳妇做啥哩?天天当画看的么?
那你说做啥哩!
傻瓜!
那年秋天,掰完棒子起了风。这地方是沙地,风一起,黄天昏地,天老早就黑透了。黑灯瞎火吃了饭,一群堂嫂们一叽咕,连骗带哄,就把二孩和他媳妇关在了屋里。二孩听着外头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