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之约-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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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子后来死在看守所里,孤零零的,像一捆草一样。
瞎子死的时候,河阳集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半夜里,竹板儿声突兀地响起来,一阵紧似一阵,就像戏台上的锣鼓点子,催那上场的角儿。被惊醒的集上男人女人翻个身,说这是咋?深更半夜的!那上了年纪的就说,瞎子吧,该上路了。
然后,蓦地,就断了!一切恢复宁静,世间顿时一片空旷,像回到了千古洪荒,静得一片杀气,如死如灭。
人心里纷纷叹出一口气:那瞎子,去了。
他的后事是陈朴真一手操办的。按着瞎子没说出的意思,他是想同那莲合葬的,我父亲陈朴真心里虽明白,却知道那几乎不可能,莲也不会依的,莲等的是他陈朴真。
埋葬瞎子的时候,父亲给他披麻戴孝甩老盆,行的是孝子礼,然后亲自扶棺掘墓,排排场场把他葬在了河堤下面,离莲不远的一块地里,也算父女一场,就让他们相互做个伴儿吧。见到那场景的人都说,瞎子这辈子虽然拉扯那闺女不值过,这女婿却是不含糊,也对起他了。
瞎子走后一年多,总还有人在深夜里,听得见他那竹板响。久了,人们也习惯了,天明起来见着,昨夜瞎子又走哪了?上东去了。或者说,前儿就在俺家的屋后头,总敲了一整夜。也有人埋怨:死了死了,一死百了,这瞎子死了也不了,安生跟你那又是闺女又是媳妇的女人在那间过日子呗,总闹腾个啥?
瞎子是个仁义的,总是听到了人们埋怨他的话,一里一里的,竹板声就稀落了。
14、无毒不丈夫
总是陈朴真回来半月后,那天在区里,一起开完会,俩人从会议室里走出来,蔡大牙紧赶几步,上前拍着他的肩膀,若无其事说,伙计,回来了?好!好!
在此之前,自陈朴真回来,俩人还从没见过面。
这半月时间里,陈朴真经受住了恨与痛的煎熬。每天都有他的老战友,老同事,乡里乡亲,成群结队地来看他。还有母亲,一天到晚哀哀凄凄,寸步不离地跟着他。末了,他对那些前来开导他的人说,都去球吧!我陈朴真为了一个女人,还不至于像你们想的那样没出息!大家虽然挨了他的骂,却一个个高兴地走了。出门的时候,许多人长出了一口气,说,好,我们早就看着你是个有出息的,当然不会因为一个女人怎么样,我们也不是因为一个女人来怎么样,不过是你走了这些天,大家想念你,想来跟说说话罢了。
人都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可陈朴真那天和蔡大牙一见之下,却打心里对他仍是恨不起来,就好像别人说的那些事同眼前这个蔡大牙不相干的,完全是另外的一个人的作为似的。倒是那蔡大牙,见陈朴真沉着脸对他不理不睬,有点尴尬地笑了笑,说咋?总不会因为一个娘们跟我记仇吧?都是过去的事啦!因为这,县里还给我背了个处分!奶奶的!老子枪林弹雨地过来,弄一两个女人算个球!
陈朴真这才说话,他说话的声音已经不像是过去的,过去他有几分孩子气,总是笑哈哈的,一副喜兴模样,如今他说话是阴沉的,有点发狠,冷冰冰的。
他说:那是我的女人。
蔡大牙仰头大笑:咱弟兄俩俩肩膀扛一个头——誰跟誰?别说是女人,就是命还不你的也是我的,我的也是你的?啥会儿急了上我家,找你嫂子去!
我的女人给你弄死了!
那娘们是找死!他说着又哈哈大笑,正笑着,目光蓦地触到我父亲那双如冰似碳的眼睛,侥是装出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心里也还是禁不住一抖,然而,也只得佯做不在乎地说:看不出,你小子还真有那艳福,竟然还娶了个烈女,差点没把老哥的命根子给掰下来!这样娘们儿要不结果了她,还不知道要毁多少男人哩!
我父亲盯着他,咬牙切齿:我想杀了你!
蔡大牙大大咧咧地前头走着:我知道你想杀我,可我也知道,你没长那个胆!说着话,回头把枪扔给他:来吧!枪里面顶着火,我倒要看看你小子杀人的本事。
陈朴真扫了那枪一眼,冷冷一笑。
蔡大牙呲着他那满嘴的大板牙:有种你来呀!就算我把你的老婆奸啦!杀啦!我的命就在这儿,你来拿呀!
陈朴真站住了,一把拿过那支枪,死盯着蔡大牙,又盯着枪,下意识一般,他将那枪手里颠来倒去折腾了一阵,直折腾得蔡大牙脸青了又白,白了又灰,大气也不敢出。
最后,陈朴真又将那枪扔给他,说,你小看了我。
1952的春天,河阳集过得萧条而不平静。
年初三是鬼节,按着地方风俗,一年中的这一天是鬼节,跟过世亲人团圆的节日。
同近年的每一年里这一天一样,我家过年没有红对联,迎门的条几上,摆了爷爷伯父伯母的牌位,除此外今年的牌位边上,又多出了一个莲。这个莲的牌位,是奶奶亲手摆上的,她老人家一边摆供,一边喁喁低语:过年了,你们都吃吧,今年朴真回来了,咱家也算是团圆了。又专门对着莲的牌位说,过年了,你也吃点吧,过去,娘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担待些,在那边,保佑着咱二孩平平安安吧。
就在这个时候,我父亲从外面回来,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瞧着莲的牌位,默默的说了一句话,那句话我奶奶没听到,谁也没听到。
就在那天的下午,河阳集上的村村院院都传说,蔡大牙被抓起来了。
原来那年镇反结束,紧接着,三反五反运动又开始了。
这年的春节前后,刘青山、张子善的事件震惊了全国,同一时间,惠济河北岸的县城里,县长的办公桌上摆着一封举报信,举报河阳集乡长蔡大牙作为党的基层领导干部,腐败堕落,欺压百姓,利用手中的权力,大搞镇反扩大化,强奸妇女,草菅人命,其中就提到父亲的妻子莲之死。
信是匿名信,没有署名,信上的内容传开后,就像引爆了一颗定时炸弹,在惠济河两岸掀起轩然大波。有人说,这回运动来头大,蔡大牙看来小命难保。也有人说,他也作够了,早该有此一报。也有的人,说可惜了,当年曾经一条好汉,威震惠济河两岸,反动派提起来都吓破胆,那是立过大功的……总之所有人都认定:蔡大牙这下是碰上茬口,非栽不可了。私下里,就有人把这事跟我父亲陈朴真联系起来。多年以后,也还是老王告诉我,那封匿名信,不会是你父亲所为,你父亲陈朴真,那是个把情义看得比命都重的。
然而,这封匿名信引起的震荡还没过去,紧接着,正月十五刚过,又一封举报信送至县长的办公案头。与前不同,这封信举报的是陈朴真。写信人举报陈朴真参加过国民党保安队,有重大国民党特务嫌疑。
一时间河阳集黑云密布。与前次举报信的内容传出后不同,这次大家不再议论,所有人都三缄其口,再不敢说话。很快,蔡大牙被宣布撤职开除,交司法部门处理,同时,陈朴真也被隔离审查。为此,县里派了工作组,专门调查处理此二人之事。
老王说,那之前,蔡大牙在县里是有名的一霸,他自以为劳苦功高,全县无一人可比,最是不把县里那群白面书生放在眼里。无论什么场合,蔡大牙但凡提起他们——除了裆里有根棍他们懂得啥叫枪?几乎每次在县上开会,他都喝得酩酊大醉。醉就醉了,还到处发酒疯。有一回在县上,县长正在做抗美援朝的动员报告,他上去就抢了话筒,说你也懂什么叫打仗?要打仗你们还得听我的!不信你问问全县的老百姓,谁不知我蔡大牙?县上的那些干部,早在心里恨死了他。
这回县里派来的工作组长姓李,正是当年淮海战役支前时参加革命的学生娃。那天姓李的组长同你父亲谈话,说这次运动,河阳集的重点是你们俩个,现在对你来说,首要的是先同蔡划清界线,把他的事情交待清楚,下一步对处理你的问题会有利些,这也是组织上给你的一次机会。李组长又说,这些年你同蔡关系密切,他的情况你应当最了解,你要配合我们的工作,将你所知道的蔡的一些反党反革命罪行揭发出来。
当时你父亲就朝那姓李的瞪起眼,说,我同他一个战壕里滚了这多年,他是啥样人我可以说最了解,你说他是腐化堕落,草菅人命,这些都是事实,但是反党反革命不可能。
那组长就笑笑:难怪有人说你政治觉悟不高,身上太重的江湖气,我现在是警告你,也是为了挽救你,你不要执迷不悟,这是党内不流血的战争,在这样和平年代的战争中,希望你经受住党组织对你的考验。
老王说,说句心里话,要说你父亲不恨那蔡大牙,那是不可能的,当时我猜他心里起码有几分钟是痛快的——那个蔡大牙终于没得到好下场。但是恨归恨,同那群学生娃比起来,你父亲同蔡大牙,一起枪林弹雨中过来的交情,那叫和尚不亲帽子亲。
那姓李的工作组长,开始大会小会地讲,现在有的同志,还在一味的执迷不悟,同阶级敌人划不清界限,如果他一定要同犯罪分子同流合污,我们决不手软!
这话说了之后,再找你父亲谈话,便直截了当:现在群众举报,你是国民党特务,根据你的情况,早年参加过保安队,历史上也有可疑之处,组织上有理由相信,你和蔡大牙原本就是一伙,你们是一个反党特务集团。
你父亲倒也干脆,说,那你们看着处理吧,反正我现在啥人都没了,就还剩一个老娘。
后来还是县上的岳县长保了他。岳县长虽然也是学生干部出身,却是地方干部,睢杞战役时跟你父亲有过几天交情,淮海战役时去了徐州,解放后调回来的。他说陈朴真苦大仇深,当年一家人几乎都让反动保安团杀光了,这样的人不可能是国民党特务。
人情讲下来了,你父亲走出隔离间,恢复了工作,然而事情到这里并没有结束,工作组还是要考验他。经调查取证,蔡大牙作为党的干部,严重堕落变质,在群众中造成的影响极坏,已经到了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地步,证据确凿,本着此次运动少数从严的原则,工作组决定让陈朴真作为主要行刑人员,对蔡大牙执行枪决。
曾经的战争生涯,你父亲也算是杀人无数。但是这一次,他不敢犹豫,却也不能不心存犹豫。工作组跟他谈过话之后,你父亲要求给他两天的考虑时间。
那天深夜,他隔窗叫那通讯员。等到通讯员进屋来,他又说没事没事。第二天,我发现他一个人喝闷酒。他平时不怎么喝酒的,大家偶尔一聚,最多也就三五杯。可是那天,我发现他喝得烂醉。他醉酒之后不发酒疯,只吐得昏天地黑,然后蒙头大睡。
那时候我们都在乡里吃住,你父亲一个人闷在屋里,工作组的人时时地监视着,他跟谁都不能多说一句话。那天傍晚的时候他去厕所,恰好工作组的人都去吃饭了,院里没有人,我悄悄跑过去,就对他说了一句,我说朴真你别傻,那蔡大牙不值得你惋惜。
你父亲说我不是惋惜,我是下不了手,你知道,我跟他一起死人堆里滚了这多年,亲弟兄一样,虽说他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我也并不想用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