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爸-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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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你不要这样说他,我求你。”她知道我的意思,眼角有月光的闪动,“他是好人,我最心疼的人……”
完了,一个父亲的崇拜者,一条父亲的尾巴。希望已经风一样无影无踪。看来我所有的话都白准备了,都纯属自作多情。我不记得后来还说了些什么,突然,远处有一束手电筒的射光朝这边一晃。小雨一把抓住我,声音有些发抖:“他来了。是他。你快走吧。”
没怎么细想,没有像样的告别,我拔腿就往坡下逃窜。我听到身后有场长的声音,是大骂小雨的声音,又听到他朝我大喊:“站住!站住——”
他追上来了,追过甘蔗地,追过花生地和粪棚子,追过那台山上的拖拉机,一直追到公路上……足足追了两里来路,还在后面穷追不舍。我像风箱一样出粗气,鞋子掉了一只,脚上又被什么扎了一下。我在剧痛中突然醒悟:我好糊涂!为什么要跑?我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居然要跑得这样狼狈?不站住老子就开枪了——他把我当成什么人?
“混账!”他追上来,指着我的鼻子大骂,“我一猜就知道是你这臭小子。你还要不要前途?还要不要脑袋?小小年纪,学会耍流氓?”
“我没有耍流氓!”
“胡说!”
“我没有错!”
他脚一跺大吼一声:“举起手来!”
如果不是手电筒照得我眼花,我肯定能看见他气歪了的脸,还有那冲着我脑门的驳壳枪。
十二
我被捕之后受到禁闭——关进了化肥保管室,满嘴子都是刺鼻的氨气。这是场长新近实行的家法,只差没配上老虎凳和辣椒水了。同我一起受难的还有几个伙计。有的是偷了场里的西瓜,有的是违反禁令下河游泳,大炮他们几个是私自去闯溶洞,想看看洞里是否藏了空投特务。听农民说那个洞一直通到四川峨嵋山,他们还想去探探险。
“坐牢算什么,我们骨头硬。爬起来再前进……”我们唱着革命囚歌取乐,但每天被扣掉三两米,还得去修渠,日子不好受。
场长决定召开批斗大会,整一整我们这些害群之马。这天派人送了个亲笔条子来工区,但他的字太差,差不多是甲骨文,没人能看懂。李瞎子横看竖看忙了半天,把字条往衣袋一塞,还是带我们去修渠。
不知什么时候,嘀嘀哒哒,大路上溅起一线黄泥水,是场长骑马一阵风赶来了。他手执马鞭,脸色铁青,怒气冲冲,耳下方一道伤疤涨得红红的。“全体集合!”他大喊了一声。
我们赶快排列成两行。他在队列前走来走去,气得好一阵没说话,最后拿队长是问:“你好大胆子,目无领导,不听指挥!”
西望茅草地(11)
“我哪里目无领导?”
“叫你们开会,为什么不去?”
“晓不得呵。”
“没看见我的通知?”
“你那号天书,恐怕只有神仙才认得。”
“不认得?你胡说!我在扫盲班里拿了奖状的,军区司令都说我的字写得好,你他娘的敢说不认得?”
“我是没文化,他们知青也说不认得呵。”
“不认得就不能派人去问?你晓得这是什么通知?军机要事,十万火急,你以为是好玩?”
我记起来了。他的字条上有三个红手指印。他以前说过,当年他们打游击的时候,信上打一个红指印表示紧急,两个表示加急,三个表示特急。
没等我们笑出声,他又冲大家一瞪眼睛:“活见鬼,这么多喝墨水的人,字都不认得,读了书有什么用?读到*里去了?还戴着眼镜片子,装猫头鹰吓老鼠?听好了:立正——向右转——齐步——走!”
我仍然是又臭又硬的石头,蹲在地上不肯走,始终扭着脑袋。我以为这会把场长惹怒。奇怪的是,他发现这一事态后策马返回,既没打,也没骂,态度倒是出奇的耐心。“你想逼我发火是不?你想让我犯错误?臭小子,我今天偏不。你贼胆包天勾引我丫头,我张种田今天还偏要同你慢慢来。你等着。”
这天的批斗大会以后,他把我留在办公室,搬来一大堆学习资料重重地砸在桌上,叫秘书挑出一些文章开读。他自己闭上眼睛也陪着我一起听。
我急了,“你有话就直说,别来这一套!”
“你不是骂我阎王爷吗?我今天要当一回观音娘娘。”他得意地冲我点点头。
学习资料一直读到深夜,读得我招架不住哈欠滚滚,在他面前的英雄相荡然无存。我只能自认倒霉,再大的罪名也先认下再说。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知道早晨醒来以后,发现是在他的床上,而他不知道已经去了哪里。
十三
据说场长想不通,为什么我这号人没被刀枪吓住,倒会被糖衣炮弹打中。他百思不得其解,决定对全场进一步严加管理。 在生病吐血的日子里,他还来我们工区抓整风。知青们的日记、书信以及各种书刊都要接受审查。女宿舍窗前的玫瑰也被拔掉,改种场长觉得顺眼的蔬菜。他可以容忍唢呐和胡琴,但对“下巴琴”疑虑重重——这是指小提琴——只是后来听说北京也有下巴琴,才没有真下手收缴。看见一张泰戈尔的画片,他就指着问:“是不是资本家?开什么铺子的?”看见一本诗集封面上有新月图案,立刻发现敌情,跳起来大叫:“土耳其!土耳其!”——因为他在朝鲜战场遭遇过土耳其军队,对方的旗帜标有新月。
除非家里病人和死人,知青们一般不得请假回城。在场长眼里,城里灯红酒绿,是腐化蜕变的发源地,在那样的鬼地方多混些时日,一个人的骨头不轻几斤才怪,不成“骆驼斯基”才怪。他还经常发牢骚,埋怨中央不把机关学校统统迁到乡下来。
大家都怕他,但并不会因此而更加努力干活。只要干部不在场,好些人就撑着锄头把磨蹭。看见牛上地吃花生苗,也懒得去驱赶。机耕队两台拖拉机坏在山上,买不到配件,谁也不去想办法,眼睁睁地看着它们生锈,都成了老鼠窝。这一年加上旱情严重,花生豆子什么的大多只有一堆空壳。直到冷冽的冬天来了,工资还发不出,每人只领得两斤霉花生过年。看到这个场面,场长也急得吐血。他带着一些人截了三辆粮车,凭着一张蛮不讲理的欠条,算是把大家的度荒粮食保住了。他又带着几个干部出外四处“接头”,就是找关系求助,也不管什么组织程序,冲到县政府的这个局那个局,一屁股坐下就不走,就安营扎寨。县里干部都比他级别低,县委书记也让他几分,一见他就头大。结果,靠了这点老资格的权威,他还真募来两车半新的工作服,不知是矿工的还是劳改犯的,反正每人有一套,虽不合身,也可挡点风寒。 txt小说上传分享
西望茅草地(12)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无尽的煤矿,
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除夕之夜就在这样忧郁的歌声中到来。没有鞭炮,没有欢笑,甚至没有像样的年饭。大家烧着棉花秆,敲打着铝饭盒和洋瓷缸,目光里一片茫然。
场长带着几个干部来工区拜年。他带来了一壶酒,还有几包好烟,想让大家高兴和活跃一点。他见人就分烟,见人就敬上酒壶,讲了些笑话,什么李瞎子掉到了粪坑里,什么猪八戒到高老庄做女婿。
有个干部听出笑声太勉强,提起另一个话题:“张胡子,你经常说你小时候练过武打气功,可以刀枪不入,飞檐走壁,怕是吹牛吧?”
“胡说,我张种田吹牛?”场长喝了口酒,有意逗个趣,“不信我就来两手给你看看。”说着把棉衣一脱,一个马步,全身运气,额上青筋直暴,脸盘子涨出了紫红色,然后是青色,然后是黑色,十个粗短的手指头随之痉挛颤抖。“嘿!”他大喝一声,脚一跺,一掌劈下去,果然劈断了砖块,劈得粉末飞溅桌椅颤抖。
好哇——有人鼓掌喝彩。
掌声一落,场长又来了个节目,挑两个气力最大的后生,一人抱住他的一条腿,看他们能不能把他掀翻。
几个节目下来,他已忙得一身老汗,可惜气氛还是不够热烈。有人不辞而别,火堆边的空座位越来越多。有人不再喝彩,只是搂住双膝瞌睡。李瞎子其实并不瞎,一看这场面就故意闹腾,又是添柴又是添茶,还装装酒疯开口骂人:“李建国你这个王八蛋,我喝一口你怎么只喝半口?看不起我乡下人是么?”
“唔……”场长其实心里明白,偷偷往左右看了一眼,沮丧地穿上棉衣,摸到了手电筒。“哦,我们也该走了……”
像个不讨好的演员,他筋疲力尽地退场,轻轻叹了口气,摇摇晃晃出门去,佝偻的身子闪入风雪之中。
这一夜我没有怎么睡着。不知为什么,总想起那个佝偻的背影。唉,场长,太刺伤他也许是不公正的,他的汗水并不比我们少流。那么是怎么回事呢?我们不缺乏手茧,但只得到几把霉花生。我们也不缺乏先进工具,但拖拉机在山头生锈。我们也不缺乏热情,但最终眼前都是一张张冷漠的面孔。那么怪谁?
好大一场雪呀。
十四
小雨调到另一个工区以后,我还是经常到猪场边去,好像那里还有她的余音和气息,她还有可能从哪个猪圈里冒出来。我遥望另一个工区的灯火,想象她现在的景况。她在做什么呢?会不会想念一个什么人?不会是一个劲地在油灯下写思想汇报吧?
有一位女知青的肚子大起来了,自己还不知道,是医生先把消息告诉场领导的。生米既已煮成熟饭,场里只得赶快揪出孩子他爹,命令这家伙与孩子他娘火速结婚。场长在婚礼上讲了些祝贺的话,还赠给新婚之家两个热水瓶。可以想象,一场热热闹闹的婚礼使恋爱禁令不了了之。不过有意思的是,知青们眼下都认为茅草地非久待之地,不愿背上婚姻的包袱,见到异性反而谨言慎行起来。
“见鬼,让他们搞对象吧,他们都像阉了似的!”场长经常一见到队长们就打听恋爱动态,在干部会上动员大家都当媒婆,还从附近农村招收了一些青年女职工,平衡场里的男女比例。听队长说,他就是想让大家安心农场,在这里成家立业落地生根,包括给他生出一窝窝小劳动力。
西望茅草地(13)
这天晚上,猴子突然来告诉我,说小雨来找我,在老地方等我。
“找我干什么?我要睡觉了。”其实我心里已咚咚跳。
“你就这样对待妇女?就没有一点怜香惜玉之情?”
“你讨打么?”
事情有点可笑。她父亲的号令枪一响,她就开始起跑了,要完成爱情指标了,最近又是找我借书又是向我讨教什么,但我一想到号令枪反而腿软。
我还是去了,看见她消瘦的身体,还有稍显突出的颧骨。她似乎没什么事,只是说说她去参加州团代会的感受,说茅草地对比兄弟农场的差距,什么三个“不如”,四个“不一样”,五个“没想到”……说到兴致勃勃之际,差一点吓得我抱头就跑。我的团代会大代表,居然要在花前月下给我再上一堂团课!
“你还没说完?”我伸了个懒腰,喷出哈欠。
“你累了?那……去休息吧。”
“再见。”
我向宿舍走去,但刚起步就听到她呜呜呜,回头一看,是她捂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