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爸-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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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矮子?我头盖骨乍地一紧,口腔也僵硬,连连摇头。我压根儿不姓马,也没见过什么阳矮子,怎么刑事案都往我身上扯?
“真的不是你?”
“我连鸡都没有杀过。”
“这就怪了。”见我否认,他似乎有点怀疑,又不无遗憾。“都说是你杀的。那家伙是条两头蛇,该杀!”
“还有酒没有?”我岔开话题。
“有的有的,尽你的量。”
“这里有蚊子。”
“蚊子欺生,要不要烧把草?”
草烧起来了。又有一批批的人来看我,拐进门来,照例问起身体可好和府上可安一类。男人们接过我的纸烟,嗖嗖嗖地抽得很响,靠门或靠墙坐下来,眯眯笑,不多言语。他们相互之间偶尔说上一两句,无非是说我胖了,或者说我瘦了;说我老多了,或者说我还很“少颜”,当然是城里油水厚的缘故。待纸烟烧完,他们又笑一笑,说是去倒树或下粪,懒散地出门而去。有几个娃崽跑过来,把我的眼镜片考察了片刻,紧张得兴高采烈,恐惧得有滋有味:“里面有鬼崽,有鬼崽!”他们一边宣告一边四下奔逃。还有一位女子,咬着一根草站在门边,反复打量着我却不说话,不知是什么意思,弄得我很不自在。
这类事我已经碰得多了。刚才我去看他们种的鸦片,路上碰到一位中年妇人。她一见我就显得恐惧,脸色像一盏灯突然黯淡,赶紧拔了拔鞋后跟,低头择路而去,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难道姓马的曾经与她有过什么麻烦?
艾八说我还应该去看看三阿公——其实三阿公已经不在,不久前死于蛇咬,只是在人们的谈论中还留下了一个名字。在砖窑那边,他的孤零零小屋已有一半倾斜,眼看就要倒塌。两棵大桐树下,青草蓬蓬勃勃地生长,已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阴险地漫上了台阶,摇着尖舌般的草叶,眼看就要吞灭小屋,吞灭一个家族的最后几根残骨。挂了锁的木门,已被虫蛀出了密密小洞,在门边留下一堆堆蛀粉。我不知道主人在的时候,房屋是否会破败得这么厉害。难道人是房屋的灵魂,一旦灵魂飞去,躯壳就会腐朽得如此迅速?齐腰深的草丛里倒栽着一盏锈马灯,上面有几点白色的鸟粪。还有一个破了的瓦坛子,你不经意地一碰,坛口就嗡的一下拥出很多蚊子。艾八叹了口气,说这口瓦坛腌泡的酸菜最好,当年我就经常来这里吃酸黄瓜和酸豆角。(是吗?)艾八扯掉门前几把草,又打望檐下的蛛网与鸟窝,说墙头灰壳剥落之处,那几个还未完全褪色的油漆字,“放眼世界”云云,还是我当年写的。(是吗?) txt小说上传分享
爸爸爸(27)
我朝窗里瞥了一眼,看见屋里有半筐石灰,几捆干柴,还有一个铁圆盘,细看一阵,才发现是铁杠铃,已经锈得不成样子——我感到惊异,这种罕见的体育用品,怎么会出现在山里?是怎么运来的?大概不用问,也是我从城里运来,直到临走时才送给三阿公的。是么?我希望三阿公用它去打几把锄头或耙头,而他终究还是没有打。是么?
有人在坡上唤牛:“呜吗——呜吗——”于是满山都是回声,林子里有隐隐的牛铃声响。我发现这里唤牛的方式比较特别,像一声声喊妈,喊得有些凄凉。
一位老阿婆背着小小柴捆,从山上走下来,腰弯得几乎成了直角,每走一步下巴就朝前一锄,像一步步锄着归途。她抬头仰望了我一眼,黑瞳孔顶着上眼皮,但目光似乎穿透了我的脑袋,投向我身后的桐树,还有桐树上的鸟巢。她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满脸皱纹深刻得使我一震。“树也死了。”她看看高高的桐树,又看看三阿公的老屋,没头没脑地嘟哝:“人也死了呵。”然后慢慢地锄着步子离开,额上几根枯枯的银丝,被一阵阵寒风压下去,压下去,再压下去。
我现在相信,我确实没有来过这里。我更无法理解老阿婆的这句话—— 一片无法看透的深潭。
晚饭做得很隆重。牛肉和猪肉都大模大样,神气十足,手掌大一块,熬得不怎么熟,有一股生油味,一层层堆出了碗口,靠草箍码成了砖窑模样——几千年来山民们就有这种待客的豪爽和奢侈吧。同很多地方的规矩一样,男客才能上桌。不过有种做法比较新鲜:如果有哪位没来,主人就在空着的座位前摆放一张草纸,大家吃一块,往纸上夹一块,算是那位也吃了。席间我继续充当*镜,应邀唱了几首歌,谈了些城里的故事,生意之事当然也在偷偷进行。我谈到了香米,他们根本不肯出价钱,简直是要白送。至于鸦片,今年鸦片好是好,但国家药材站统一收购,我果然没法插手。
“阳矮子该杀。”
艾八嗬嗬地喝下一口热汤,把汤勺放回桌面黏糊糊的老地方,又在碗边猛敲筷子,“翘屁股,圆手板,什么功夫都做不像,还起了两栋屋,不就是靠脔心阴毒?”
“就是,哪个没挨过他一绳子?吾腕子上现在还两道疤。操他老娘顿顿的!”
“他到底是何事死的?真的碰了血污鬼,跌到崖下去了?”
“人再狠,拗不过八字。命里只有一升,偏要吃一斗。夏家湾的洪生也是这个样。”
“连老鼠肉都敢吃,几多毒辣!”
“是蛮毒辣,没听见过的。”
“熊头也遭孽,挨了他两巴掌。明明是几管颜料,吾视过的,染不得布,油不得桶,只在纸上画得菩萨。他硬说是国民党的炮子。”
“炮子”就是子弹的意思。
“也怪熊头的成分大了一点。”
我鼓足勇气插了一句:“阳矮子的事,上面没派人来查过么?”
艾八把一块肥肉咬得吱吱响:“查过的,查卵呵!那天来找我,我背都不给他们看。哎,马同志,你的酒没动呵?来,取菜取菜,取。”
他又压给我一大块肉,令我喉头紧缩,只好再次做出装饭的模样,溜入暗处时把肉拨给胯下一挤而过的狗。
饭后,他们说什么也要我洗澡,我怀疑这是不是当地的风俗,得装得很懂,很配合。没有澡堂,只有大木桶一个,足可以装几锅热水,戳在灶屋当中,如同让我在广场上*起舞。女人们在桶前来来去去,梁家畲来的大嫂还不时用瓜瓢来加水,使我不好意思,往桶内一次次蹲躲。直到她提桶去喂猪,我才偷偷出了口长气。我已经洗得一身发热,汗气腾腾了。大概水是用青蒿熬出来的,全身蚊虫咬出来的红斑,一过水就不再痒。头上那盏野猪油的灯壳子,在蒸汽中发出一团团淡蓝色光雾,给我的全身也抹上一层幽冷。 。。
爸爸爸(28)
洗着洗着,我望着这个淡蓝色的我,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像这具身体很陌生,与我没有关系。他是谁?或者说我是谁?这具*裸的肉身有手脚,可以干点什么;有肠胃,要吃点什么;生殖器呢,当然可以繁殖后代。由于很久以前一个精子和一个卵子的巧合,才有了一位祖先。这位祖先与另一位祖先的再巧合,才有了另一个受精卵子,有了世世代代以后一具淡蓝色的身体。作为无数偶然巧合之后的一个受精卵子,他或者我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我蠢头蠢脑地也许想得太多了。
我擦拭着小腿上一道伤疤。这是不久前在足球场上被钉鞋刺伤的,但似乎也不是,而是……一个什么矮子咬的。那是一个雨雾蒙蒙的清早?是在那条窄窄的山道上?他撑着伞过来,被我的目光盯得全身颤抖,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然后跪下,然后叩头,说他再也不敢,再也不敢了。他说二嫂的死与他毫无关系,三阿公的牛也不是他牵走的,熊头被抓入狱更不是出于他的举报。最后,他在一根绳子下反抗,眼球凸得像要掉出来,一嘴咬住了我的小腿,双手揪住绳套,接着又猛地伸开去,在空中抓拉一阵,十个指头最后抠进泥沙。
我不敢想下去,甚至不敢看自己的双手——是否有血腥味和牛绳勒伤的痕迹?是否将成为刑警辨认和展示的物证?
我现在努力断定,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更不认识什么阳矮子。眼前这一团团淡蓝色的光雾,我甚至从未梦见过。
堂屋里还很热闹。有一位老人进来,踩灭了松明子,说他以前托我买过染布的颜料,欠了我两块多钱,现在是来还钱的,还请我明天去他家吃饭。这就同艾八争起来了。艾八说他明天接裁缝,已经砍了肉,已经买了豆腐,明天我毫无疑义该去他家……趁他们还在争执,我悄悄溜出门,浅一脚深一脚上了石板路,想去看看我以前住过的老屋——听艾八说,*镜以前就住油榨房后的那间瓦房。
又经过了桐树下,又看见了杂草将要吞灭的破屋。萤虫是破屋的眼风,鸦噪是它的咳嗽,沙沙树叶声是它的低语。我甚至还感到了一股似有似无的酒气。
孩子,回来了么?自己抽椅子坐下吧。吾对你说过的,你要远远地走,远远地走,再也不要回来。
可是,我想着你的酸黄瓜和酸豆角。我自己也学着做过,做不出那个味。
那些糟东西有什么好吃呢?那时候是你们饿,遭孽,一犁拉到头,连田塍上的生蚕豆也剥着吃,才会觉得什么都好吃。
你总是惦记着我们,我知道的。
谁没个出门的时候呢?那是该的。
那次担树桠,我们只担了九担,你记数,总说我们担了十担。
吾不记得了。
你还总是催着我们剃头,说头发和胡须都是吃血的东西,留长了会伤精气。
吾不记得了。
我该早一点来看你的。我没想到,变化会这么大,你走得这么快。
该走了。再活不快成精了么?
阿公,你抽烟么?
小马,喝茶自己去烧吧。
……
我离开了那股酒气,举着将要熄灭的松明子,想着明天早上要干的农活,不时听到脚边的青蛙跳到水田里,摇摇晃晃地回家。但我现在手中没有松明子,我的家也变成了牛房,显得如此生疏和冷冽。我看不清屋里的情景,只听到牛反刍的声音,还有牛粪热烘烘的酸臭涌出门来。几头牛以为是主人来了,有什么好事,头挤头地往外探,撞得木头门栏咔嗒作响。我每走一步,脚步声就从牛房土墙上折回来,一声套着一声,似乎还有一个人在墙那边走,或是在墙里面走——这个人知道我的秘密。 。 想看书来
爸爸爸(29)
巨大的月亮冒出来,寨子里的狗好像很吃惊,狺狺地叫唤。我踏着树影筛下的月光,踏着水藻浮萍似的圈圈点点,向村口的溪边走去。此情此景,使我猜测溪边应该坐着一个人,比方说一位姑娘,嘴里含一片木叶什么的。
溪边老树下果然有人影。
“是小马哥?”
“是我。”我居然应答得并不慌张。
“你们喝酒也喝得太多了。”
“你……是谁?”
“我是四妹子,听不出来?”
“四妹子,你长得好高了。要是在外面什么地方碰到,我根本认不出你。”
“你跑的世界大,就觉得什么都变了。”
“家里人都好吗?”
“你还好意思问。”
“怎么啦?”
她突然沉默了,望着溪那边的水榨房,声音有些异样。“你为什么还要回来呢?为什么不忘记这个地方呢?吾姐好恨你……”
我紧张地回望村里的灯光,有点想逃之夭夭。“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