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第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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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抽泣地说,“我总觉得人要是结了婚,就安定了,有个家等着他回来,他就能安然无恙地回来。真荒唐……我真傻,就算结了婚又怎样?他要是走得太久,我还是记不住他,我会忘记他,像中了邪似的。”
“冬梅,”我轻声说,“这不是你说的话。”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我,”冬梅好像没有听见,还是继续往下说,泪花给她深邃的眸子蒙上一层薄雾。“为什么那些有权有势的人一个个都在想方设法地把自己的子女送去国外留学,他却要上战场,给人炸个稀巴烂。我已经等了他八年了。作为一个女人,我还能奢求什么呢?还有多少个八年可等呢?”说到这儿,冬梅忽然站起身,问我洗手间在哪。
我长叹一声,黑子怎么能如此狠心地对待这么好的一个姑娘。要是冬梅真把他忘了,那也只当是为战争付出的又一代价,另一种形式的失去。或许不会记录在案,因为它既不是人员伤亡,也算不上财产损失。但这种失去确确实实存在,令人绝望,却无力挽回。
冬梅从洗手间走了出来,头发在窗外阳光的照射下泛起光泽,大概刚刚在洗手间的镜前狠狠梳了几下。她脸上的泪痕没有了,带着一丝淡然的微笑,重又恢复平静。
“请原谅,”她不好意思地说,“我也被自己的表现吓坏了。”
“没关系,”我回答,“你的心情我完全能够理解。冬梅,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去做?”
“什么也不用做,”冬梅果断地说,“我作了个决定,我要去部队找他,哪怕他是在战场,他在哪我就到哪。”
“那你知道他部队的驻地吗?”
“他刚回到部队时曾给我寄来过一封信,那上面有他部队的地址。”
“那祝你好运。”我充满温情地说,“要是你能见到他,就请转告,我们很想念他,要他一定活着回来见我们。”
“我会的。”说完,她就头也不回地冲过光线昏暗的走廊,冲过霉斑点点贴有恐龙画的墙壁。回到厨房把鸡蛋煎好后,我端着鲜牛奶和鸡蛋走到房间,正对着明媚的玻璃窗,三口两口把鸡蛋吃了,再仰头把鲜牛奶灌进了肚子。
我打开黑子的日记,思绪飘来飘去。黑子那老练深邃而执坳的目光似乎总在静静地看着我。他真的会有事吗?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给我们来一封信?那怕是只言片语。要知道在身边战友都相继倒下的战争中,他能存活至今,这本身就是奇迹。
我把日记推到一边,点上这天的第一支烟。晨光满屋,一切重又回到芬芳的静谧中。我坐在书桌前,默默抽着烟,出神地望着马路对面的街景,和那些来去匆匆的行人。
坐了一会儿,我站起身出了房间,走到阳光下,朝九江师专走去。站在成教处装饰考究的办公室,我一边翻看招生简章,一边打听各相关专业、学科学制和收费情况。坐在我对面的成教处处长头发掉得所剩无几,满脸松驰的肥肉毫无血色,他正撅着肉乎乎的嘴唇签署文件。窗外,高楼大厦鳞次栉比,高耸的砖塔直冲云霄,长江江面上行驶的船只呑云吐雾。整座城市沐浴在阳光下,和平常没有两样;一样的城市,一样的景像。成教处长抬头看了我一眼,一字一句地说道,“学制三年,毕业后可拿国家教育部门认可的大专文凭。有脱产全日制授课和函授两种,学费是6000元……”
那么到底要给小雪报那种专业呢?还有这6000元学费,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这笔费用我得想办法去筹集,决不能让小雪出。
“小伙子,”成教处长放下手中的文件问我,“你打算专修那门专业?”我看清楚他手中的那文件是学生报名花名册,有几十叶厚。他生意兴隆,难怪一脸喜色。
也许旅游专业比较适合小雪,我琢磨,起码这专业和她现在所从事的工作有关联。那就先给她报个名吧。我看了看墙上的日期:七月十五日。这离正式开学日期还有五十七天,这样,我就有足够的时间去筹集这笔学费。“旅游专业。先报个名可以吗?”
“当然可以,”成教处长慎重地说,“不过在你正式入学前,你还得参加由我们统一组织的文化考核。各门功课达到合格分数后才允许你报名注册。”
“不是我,是我朋友要报名参加。”
“那也一样。”
“这我知道。”
成教处长伸出手说一声:“祝你好运。”
“谢谢。”
说完,我如释重负,赶紧离开成教处办公室。我感到一身轻松。小雪的事已经处理完毕,现在的时间,可以由我任意支配。或许我该去看看刘国全,自从参加完杨承任的葬礼之后,我们就一直没有再见过面;或许可以去敲一敲市文联的那扇小门,姚辉云主席不是一直要我有空过去聊聊吗?他的名片放在我床边的桌上,静悄悄却又咄咄逼人。我记得那张名片早在五月份我就把它撕碎、扔掉了,我不想再同文联之类的太监组织有任何瓜葛。这当然是因为除了我所发表的那些作品没有一篇被这些号称作家、且不知廉耻地垄断着中国主流文坛的话语权和主流文学阵地的家伙所认可外,更主要的当然是因为《火花》杂志总编辑沈默的缘故。我倒觉得他本人更像是一位文学家长。因为他总是在引导你,告诉你,你应该怎么想,怎么写,怎么演。其实,这些都是私人的事情.有谁甘愿被他引导呢?中国文学活不下去,除了与政治专制、文化僵化、道德沦丧和信仰缺乏的大氛围有关外,更多是由于有太多像他这样的人,正在肆无忌惮地毒化我们脚下这片已经盐碱化的土地,而真正义无反顾地抢救这片被苦难浸透的土地的人总是少而又少。不过今天我却吃惊地发现,自己竟然能够像背诗似的背出文联的电话号码和详细地址。难道我这条野狗是要自投罗网不成?甘愿被他们驯化成家狗不算,还要去当走狗?我越想越感到不安。有三个小时之久,由于念念不忘这电话号码,我便走进一个电话亭,拨了号码,听到了姚主席的声音,他那口气仿佛每时每刻都在等候我的电话。他请我当天下午就去,他将在办公室恭候我的莅临。
市文联在一幢老式办公大楼的二楼。除了挂在一楼大门右边的作家协会白底黑字的招牌非常显眼外,大门的左右两侧还挂有美协、音协、足协、奶协、律协和妇联等形形色色的协会。这么多的协会,我真是被搞糊涂了。我以为至少作协不如改叫“文化保护促进会”更合适一些,它所有的工作全都放在保护艺术家的权益上,比如打击盗版,惩治不良文化公司,就像妇联那样,保护一直在弱势的文艺工作者,其实这才是协会应该做的正当的事情。我走到二楼确实感觉到自己踏上了通向左边作家协会的路。长长的走廊,门挨着门互不干扰,拿着红头文件的女秘书,带着她们的上司的香烟味从我身边走过,我险些从作协办公室的门口开溜。
作家协会的叶辛正从走廊对面朝我走来。从穿着看,他是个踌躇满志的青年作家。黑蓝色的T恤衫,松松垮垮地套在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上。这人相貌英俊,身强体健,满脸骄傲自大。几年前,他曾写过两部描写上山下乡知青爱情的小说,反响颇大。叶辛走过来,向我点了一下头。
“你在找人?”他问我。
“是的。”
“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他漫不经心地说。
“是的。你女朋友高爱红是我大学同学。”我和颜悦色地回答。
“高爱红,”叶辛满脸嘲讽地说,“早就不是我女朋友了。你也许有所不知,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她就有两大心愿。一是和松下电器中国公司的一位日本总裁睡觉;二是把我打造成绅士。她是那种常常批判你穿着的女人。你猜到是哪种类型了吧?”
“不过,我也不喜欢你的T恤衫。”我接过话题说,“你写出一部鸿篇大作能赚几万块,不需要穿那种东西。”
“我的天,伙计!你也这么看?”叶辛激动地喊了起来,“你以为我是为了生存而写作?”
“我不过是说说而已。”我应道。
“你错了!大错而特错!”叶辛语气凝重,我倒觉得他像是在背台词。“我不是为了生存而写作,我是为了写作而生存。这正如那些艺术家出去打工、赚钱是为了养活艺术,而不是利用艺术来养活自己的生活。这个概念和价值观和通常意义上的认知正好相反。你明白了吗?—自从上帝把亚当和夏娃赶出前文化人的那个伊甸园之后,人就从本质上被这个世界的文化和物质双重异化了,人开始一天一天地失去了血肉本性。人本的善意被逐渐剥离开人的肉体,人的绝对自由性也随之消亡,人开始产生用恶的力量和手段你争我斗……真正的作家、艺术家就是不断地批判异化,寻回人本,张扬人的精神,从而用艺术生命的形式拯救或重造生存生命的本来面目,再造人魂于人本之上。”
“抱歉,老兄,”我打断他,“这些好词儿,留到开文代会的时候再用吧。我得去见你们姚主席。”
“他的办公室就在走廊里面的第一间。”说完,他的脸立刻绷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
我进去时,一位姑娘手里的四通打字机突然停了下来,从窗外透进来的阳光,为她姣好的面容涂上一层淡淡的粉红。一袭淡绿色的长裙清爽宜人,腰部几个皱褶,恰到好处地衬出她窈窕的身姿。姑娘假装没有注意到我带着赞赏的顾盼,她站起身示意我先坐下。她到姚主席那里去报告我已经到了。我坐在一条靠背木椅上,心情豁然开朗,心中重又燃起希望。接着,门被打开,我屏住呼吸,一股吸力把我从木椅上吸起。我跟在绿裙子的姑娘屁股后面走过一个明亮的大厅,站在了姚辉云主席的写字台前面。
“你好啊,小伙子。”姚辉云慢悠悠地站起身和我握手。他身材瘦弱,背稍稍有点驼。冷峻的表情让人琢磨不透。藏在黑边眼镜后面那双眼睛看不出友善,不过也没有任何敌意。“我们又见面了。几年前,当你宁愿要当个起义者来对付这个被权力和物质所异化的世界的时候,我不是已经讲过了吗?像我们这样的人是不会彼此失散的?!只有一点,我深感惋惜地指出,你起义的时机不当,而且对你一点也没有好处。想当年,你正在马果亚纳海沟里游泳吧?”
我沉默地点点头,百口莫辩。我没有想到连我在大学里的那点破事他老人家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不错,我是说过“中国的文学要来一次彻底的起义”,那是因为我不想与守旧落伍为伍,而是图谋不轨地要去做一个窃火者。我曾经痴心妄想、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之所这么做,完全是为了更好地肩负着人类的使命和动物的使命。我在爱情的马果亚纳海沟里游过泳吗?游过,并且变成了“落汤鸡”。说实在的,直到现在这件事都让我感到脸红,我最初的写作就是因为这件事所引发的。
姚辉云藏在黑边眼镜后面的那双眼睛盯着我滴溜转,鼻息声声,随后一边机械地在案头一份摊开的文件上签字,一边说:“你所发表的那几部中篇小说我都看过,不可否定,你对艺术、对生命、对美有种天生的敏感、直觉的把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