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得几个字-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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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没有用的琐事记多了有个缺点,你会很想把它再一次实践到你的生活里来。
不久之前,张容的学校举行运动会。他跑得真不错,姿势、速度都比得汤姆?汉克斯,一口气拿了两面金牌。这两场赛跑对于我家的日常生活影响深远。我在劝他吃鸡蛋、喝牛奶、早一点去睡觉甚至努力刷牙的时候,都有了更精确而深具说服力的理由:“你如果如何如何,就能够长得更好、更壮、更有耐力——跑得更快。”
可是过了几天,就有一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念头祟动着了——该就他最喜欢的运动让他认个字吧?依我自己的经验,倘或不是深切关心的意思,总也不容易把一个字讲好。对于张容那样专注、努力地跑,应该让他认个什么字呢?
最后我选了一个“赢”字。那是我对运动或者其他任何一种带有竞争性质的事十分深刻的焦虑。关于跑,如果前面不带一个“赛”字,我很难想像有谁会没来由地发动腰腿筋骨,所谓“拔足狂奔”。然而,一旦求胜、求赢,想要压倒对手、想要取得奖牌,这似乎是另外一件事——张容在参加运动会之前,对于“六十公尺短跑”和“大队接力”一无所知,只知道拼命往前跑,“像巴小飞那样”(就是《超人特攻队》里的小男孩Dash)。可是一旦站上领奖台,金牌环胸,他笑得完全不一样了——就像一不小心吃了禁果而开了眼界的那人,猛里发现了附加于“跑”这件事上一个新的意义,新的乐趣。
我趁空跟张容说“赢”。“赢”最早的意思大约不外乎“赚得”、“多出”、“超过”,这样的字义群组,稍远一点的解释也和“多余而宽缓、过剩而松懈”有关。所以我特别强调,“赢”在原始意义上有“不必要”的特质。我想说的是:跑步不应该出于求赢的企图;而竞争是远远处于运动之外的另一回事。
“如果,”最后我问,“如果没有比赛不会得到金牌,也不会领奖,也不会有人拍手照相,你还会努力跑用力冲吗?”
我理想中的答案当然是“会呀!”一个爱跑步的人不应该只想赢过别人罢?
不过张容的答案却是:“那还有什么意思?”
他妹妹说得更干脆:“神经病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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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揍
几十年前,毎当我仰着头,跟父亲问起我爷爷这个人的任何事,他总说得极简略,末了还补一句:“我跟他关系不好,说什么都不对的。”这话使我十分受用,起码在教训儿子的时候不免想到,这小子将来也要养儿育女的,万一我孙子孙女问起我来,得到的答案跟我父亲的言词一致,那么,我这一辈应该就算是白活了。
可即使再小心谨慎,在管教儿女这件事上,必有大不可忍之时。人都说孩子打不得,吼吼总还称得上是聊表心意,然而我现在连吼两声都有“怃然内惭”之感,尽管有着极其严正的管教目的,也像是在欺凌幼弱,自觉面目狰狞得可以。如果有那么一天,蓦然回首,发现居然有一整个礼拜没吼过孩子,就会猛可心生窃喜:莫不是自己的修养又暗暗提升了一个境界?
吼孩子当然意味着警告,我的父亲在动手修理我之前惯用的词儿是“我看你是差不多了”在这之前是“你是有点儿过意不去了,我看。”在这之前则是“叫你妈说这就是要捱揍了。”三部曲,从来没有换过或是错乱过台词。至于我母亲,没有那么多废话,她就是一句:“你要我开戒了吗?”
有一回我母亲拿板子开了戒,我父亲手叉着腰在一旁看热闹,过后把我叫到屋后小天井里,拉把凳子叫我坐了,说:“揍你也是应该,咱们乡里人说话,‘谁不是人生父母揍的?’揍就是生养的意思,懂吗?”乡里人说话没讲究,同音字互用到无法无天的地步,没听说过吗——“大过年的,给孩子揍两件新衣服穿。”无论如何,揍,不是一个简单的字。
捱板子当下,我肯定不服气。可后来读曹禺的《日出》,在第三幕上,还真读到了这么个说法:“你今儿要不打死我,你就不是你爸爸揍的!”翻翻《集韵》就明白,乡里人不是没学问才这么说话——“揍,插也。”
念书时读宋元戏文,偶尔也会看见这个“揍”字。在古代的剧本里,这是一种表演提示,意思就是一个角色紧接着另一个角色唱了一半儿的腔接唱,由于必须接得很紧密,又叫“插唱”。仔细推敲,这“插”的字义又跟“辐辏”、“凑集”的意思相关。
试想,轮圈儿里一条条支撑的直木叫“辐”,“辐”毕集于车轮中心的“毂”,这个聚集的状态就叫“辏”,的确也带来一种“插入”的感觉。如此体会,曹禺那句“你就不是你爸爸揍的!”别有深意——却不方便跟年纪幼小的孩子解释得太明白——可别说我想歪了,乡里之人运用的那个“揍”字,的确就是“插入”的意思。“插入”何解?应该不必进一步说明了。
正因为这“揍”字还有令教养完足之士不忍说道的含意,所以渐渐地,在我们家里也就不大用这话,偶尔地听见孩子们教训他们的娃娃玩偶,用的居然是这样的话:“再不听话就要开扁了!”不过,语言是活的,谁知道这“开扁”之词,日后会不会也被当成脏话呢?
5。卒
象棋盘上,就属这个子儿令张容困扰不已。第一,他惟独不认识这个字;第二,这个字看来有点儿丑;第三,它总是站在兵的对面——尤其是中央兵对面的,一旦祭出当头炮,总会挡一家伙的那个——特别令他看不顺眼。
我说卒就是兵,如果《周礼》的记载可靠,春秋时代每三百户人家会编成一个大约一到两百人的武力单位,这些最基层的军人就叫“卒”。
“卒”,除了作为一个最低级的的武力单位之外,我们在形容末尾、终于、结局、停止甚至死亡的时候,也往往用这个字。就算先不去理会那些比较不常见的用法和读音,我还是将作为“士兵”这个意义的卒字和作为“末了”、“死亡”等意义的卒字跟张容说得很清楚,这里面是有一点想法的。我想要告诉他的不只是一个字,而是这个字背后一点一点透过文化累积而形成的价值观。
讲究的中国老古人命名万物之际,曾经刻意连结(或者混淆)过一些事物。在《仪礼?曲礼》上就记载着:“天子死曰‘崩’,诸侯死曰‘薨’,大夫曰‘卒’,士曰‘不禄’,庶人曰‘死’。”大夫这个阶级的人一旦死了,仿佛就自动降等到士这个阶级的最末——这是一个序列转换的象征——生命时间的终了即是阶级生活的沦落;同样的,士这个阶级的人一旦死了,就以“停止发放俸给”(不禄)来描述之。看起来,这两个阶级的人的死亡是具有一种牵连广泛的“社会属性”的。所以到了唐代以后,官称还延续这个机制,凡是举丧,三品以上称“薨”,五品以上称“卒”,六品以下至于平民才叫“死”。
往下看,庶人生命的结束看来也没有值得一顾的内容——“死”这个字是带有歧视性的,在更古老的时代,寿考或封建地位高的“君子”之人过世了,得以“终”字称之,配不上“终”字的小民和中寿以下就往生的,才称为“死”。
“是因为要打仗,所以兵和卒才会排在最前面吗?”张容比较关心的是棋盘。
“是吧。后面的老将和老帅得保住,不然棋局就输了。”说这话的时候我还暗自揣摩,猜想,从这个卒字也许可以让他了解很多,关于战争的残酷,关于“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讽喻,甚至关于制造兵危以巩固权力的坏领袖等等。
“我不喜欢兵和卒。”张容继续撇着嘴说,神情略显不屑。
“因为他们是最低级的武士吗?”我一时有些愕然。
“我觉得他们不应该在最前面。”
“的确,他们总是在最前面,一旦打起仗来,总是先牺牲掉他们。”
“不是,我觉得他们就是不应该挡在前面。这样挡着,‘帅’跟‘将’就不能决斗了。”他说时虎着一双眼,像是准备去参加火影忍者的格斗考试。
6。乖
我手边还留着些中学时代的课本,有时翻看几眼,会重新回到三十多年前的课堂上——而我经常回去造访的,是高二时魏开瑜先生的语文课。除了语文,魏先生好像还是位开业的中医师。这温柔敦厚的谦谦君子,偶尔上课的时候会说两句笑话,乍听谁都笑不出来,因为没有人相信他居然会说笑话。
有回说到“乖”这个字,他说:“这是个很不乖的字。”最早在《易经》里,有“家道穷,必乖”的说法,从这儿开出来的解释,“乖”字都有“悖离”、“违背”、“差异”、“反常”、“不顺利”、“不如意”的意思。
魏先生在堂上说到此处,大约是想起要引用什么有韵味的文字,便开始摇头晃脑地酝酿起情绪来。过了片刻,吟念了一段话:“故水至清则无鱼,政至察则众乖,此自然之势也。”吟罢之后,又用他那浓重的福州腔普通话说了一大套,大意是说,这一段话原本是从《礼记》里变化出来的,可是《礼记》的原文是“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前一句完全一样,后一句怎么差这么多?
“‘人至察则无徒’跟‘政至察则众乖’是一样的吗?”魏先生从老花镜上方瞪圆了眼睛问:“你考察女朋友考察得很精细,是会让她跑掉呢?还是会让她变乖呢?”
我记得全班安静了好半晌,才猛可爆起一震惊雷也似的呼声:“变——乖!”
“那么你女朋友考察你考察得很精细,是会让你跑掉呢?还是会让你变乖呢?”
我们毫不迟疑地吼了第二声:“跑——掉!”
“你们太不了解这个‘乖’字啦!”魏先生笑了起来,接着才告诉我们,主导政治的人查察人民太苛细,是会让人民流离出奔的,“乖”就是“背弃而远离”之意,“无徒”是人民背弃远离,“众乖”也一样。至于男女朋友之间,不管谁查察谁,恐怕也都会招致同样的结果。
在我的语文课本的空白处于是留下了这样一句怪话:“谁察你你就乖”。
有人解释唐代李廓的《上令狐舍人》诗:“宿客嫌吟苦,乖童恨睡迟。”说“乖”字是聪明机灵甚至驯服的意思,我不认为乖字有这么早就变乖。就各种文献资料比对,起码到了王实甫的《西厢记》里,“乖性儿”指的还是坏脾气呢。此外,在元人的戏曲之中,表示机灵的“乖觉”这样的字眼才刚刚诞生。冯梦龙形容爱人为“乖亲”,也是明朝的事了。
这个字之所以到了近代会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我认为是从一代又一代的父母对孩子的“悖离”、“违背”之无奈叹息而来。当父母抱着好容易闹睡的孩子叹说“真是乖(坏的意思)啊!”的时候,其实是充满了疲累、怨怼和无奈的。然而,孩子毕竟还是睡着了,不是吗?抱怨的意义也就变得令人迷惑了。
张容对他妈妈最新的承诺是这样的:“到母亲节那一天,我会表现得乖一点。”
他妹妹及时察觉这话很不寻常,且牵涉到她的权益,马上严肃地问她哥:“我也需要这样吗?”
7。公鸡缓臭屁
“增加文言文的教材比例”似乎变成了家长们对于台湾十年教改之不耐所祭出的一枚翻天印。